南疆木器

作者: 蔡淼

野核桃木:研钵和研杵

诗眼:它们的相遇,每一秒都是爱的动词,生死相随。

就这样把整个腹地袒露,再也不用担心执刀之痛。

就这样把自己活成一个标杆,一门南疆日常的修辞力学。

敞开被手术刀划开的胸膛,日月闪电,风雨雷鸣,皆可自由出入。把阳光迎接进来,向整个世界开放。也把痛苦、诽谤、悲伤,连同嫉妒和诅咒一同接纳,这或许是一根木头的无相布施。

前世的灯盏已经熄灭,身体的其他部分躺在灰烬里。

昨夜寒霜覆地,人们把我前世的叶子堆在门口,大火燃尽。它们依旧保持着我们分别时的样子,黑夜中,闪烁着最后的生命之光。

来自同一根木头的研杵和研钵,身体里淌着相同的基因和血液。将自身的棱角研磨得光滑如冰,一身的锐气,在持续的研磨中被一点一点捣碎。

一个研钵等一个研杵的时间,并不比一个男人等一个女人的时间短。研钵和研杵在生命中相遇,每一秒都是爱的动词。

若干年后,研杵在完成了最后一次任务后,断裂而亡。

三日后,研钵炸裂,一分为二,生死相随。

吾拉木①它们合葬在后花园,他回想起多年以前在深山,它们还是一株稚嫩的野核桃树。

注:①吾拉木,人名。维吾尔语,意为“小仆人”的意思。

杏木:阔休克或木勺

诗眼:一边用来盛汤,一边奏响在木卡姆①的歌声里。

阔休克,即木制的勺子,维吾尔族传统手工艺品。

酿干的第一根杏木做成阔休克,一边用来盛汤,一边奏响在木卡姆的歌声里。

南疆婴儿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事物就是木勺,它轻轻地在薄唇上舞蹈。

南疆老人眼眶里留下的最后影像,也是木勺,它身体里的汤药被拒之门外。

一把木勺的生命往往超过百年,把一代代人活老,才愿意站到角落里去。

杏木香甜,在乡下,维吾尔族老人高兴的时候就做上几十把,不高兴的时候也做上几把。开心的时候,他用木勺搅动一部乐典;不开心的时候,他就用木勺搅动秋天的蜂蜜。

阔休克的制作始于选料,砍砍子②雕刻外形,喀什喀特③挖勺心,阿塔力嘎④青刻外形。

阳光落在老人的颧骨上,一个全新的木勺被老人双手捧住,那样子,像不像妇产科医生接生的样子?

脸上,写满了欣喜。

回到家中,我用木勺盛汤,微甜中带着些乡下黄杏的气息,十二木卡姆⑤的音符正从史诗的路上赶来。

注:①木卡姆,为阿拉伯语,意为规范、聚会等意,在现代维吾尔语中,“木卡姆”主要意思为“古典音乐”。木卡姆,被称为雏吾尔民族历史和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是中华民族多元文化的组成部分。②砍砍子是维吾尔族人的劳动工具,可以用来钉钉子、砸东西。砍砍子刀刃锋利,砍出来的木料较光滑。③喀什喀特,维吾尔语音译,一种制作木勺的特制工具。④阿塔力嘎,维吾尔语音译,一种制作木勺的特制工具。⑤十二木卡姆,是维吾尔族一种大型传统古典音乐,汇集歌、诗、乐、舞、唱、奏于一身。

榆木:廊檐栏杆花柱

诗眼:满地的木屑,如大雪一般堆在艾则孜的心里。

艾则孜①的院子里摆满了上等的榆木,精选过后,纵横交错垒至房顶。只要看见木头,他的心里就是踏实的。

吃过馕饼,喝完砖茶。砍好一根榆木为胚胎,一天生活的序曲也就此拉开。上旋床,拉开电闸,不断地调整、摩擦、切割,一根花柱逐渐清晰。

在常年的打磨中,变得畸形的手已经很难复原,艾则孜的脸上露出幸福的慈祥之光。

砂布抛光,关闸,整个木件从旋床上取下,一气呵成。

廊檐栏杆花柱立在楼梯的两侧,立在廊檐下,立在婴儿的摇床之上……

榆木成为一种精美的符号,在人们的双眼深处游走,一场视觉饕餮绕过思绪,穿透时光。

艾则孜总是会在闲暇时想起父亲,那时,他围在父亲的膝下,用双脚帮助父亲踩踏旋床②。后来旋床改为电力时,父亲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满地的木屑,如大雪一般堆在艾则孜的心里。眼角已经没有了多余的泪光,一种淡淡的忧伤从皱纹边横渡。只有在做木器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就是父亲。

注:①艾则孜,人名。维吾尔语,意为“有力量的、珍贵”的意思。②指旧时人工动力的土旋床。

桑木:洗手壶

诗眼:清清白白洗手,干干净净赴宴。

到维吾尔族人家里赴宴,客人进门之前,主人要用专门的洗手壶给客人倒水冲洗双手。

桑木打制的木壶似乎还能看见曾经殷红的桑葚。

洗手壶一分为二,一部分是倒水的壶,一部分是接水的盆。盆的上端为宽阔的圆形折沿,略有倾斜,以便污水流人,盆身则为稍小的圆形。

清清白白洗手,千干净净赴宴。洁净,是一种待客之道。

我从努尔①手中接过洗手壶,壶身除了雕刻的图案,还在显著位置镶嵌着牛角和牛骨。他说,做洗手壶的桑木是他爷爷当年亲手种植的,爷爷一辈子爱干净,爷爷离开没多久,桑木也颓然而逝,于是,才有了这个木壶。木壶上的牛骨在大水中煮沸以后,去掉脂肪才是今天看到的样子。挖刀在壶柄处一点一点抠出小槽,槽内涂上沙枣胶,再把锯成薄片的牛角牛骨镶嵌在槽内。

手持洗手壶,一种莫名的感触涌上心头——一个普通的洗手壶都如此精致,他们的幸福感又怎么会少呢?

注:①努尔,人名。堆吾尔语,意为“光、光明、光辉”的意思。

巴旦木:手工木瓶

诗眼:一种对过往的揭示,抑或是重启一种墓志铭式的暗示。

年迈的巴旦木树做成了手工木瓶,它又开始以另一种生命的形式,重启青春。

刻刀轻轻地凿、削、敲……于是,巴旦木花和叶子,或移动,或组合,或放大,或缩小。固态的花叶曲折生长。这或是一种对过往的揭示,抑或是重启一种墓志铭式的暗示。

——强大的隐喻匍匐于刻刀的白描。

有盖广口木瓶,其口向外敞开,溜肩,呈人形颈脖状,我们轻而易举地将它的外形概括,如同肆意割裂其制作过程背后的艰辛。我愧疚地抚摸着木瓶,一种忏悔在触碰中悄悄生长。

昏黄的阳光从墙缝中抵达木器。线条,轮廓,枝叶,花朵,瞬间复活成一棵巴旦木树本来的样子。这时,年迈的老人从我的手中接过木瓶,缓缓打开,从木瓶的腹部掏出木色巴旦木。

粒粒金黄,恍若梦境。

巴旦木树,巴旦木花,巴旦木果,集体合作围攻时间,只为诠释鲜活的“生命”二字。

——命运从来不止一种选择。

我羞愧地离开,带着对一棵树的敬佩。

从未谋面的树,我已经看见它的全部。

白杨木:擀面杖

诗眼:一根擀面杖就是一面生活的镜子,它让我们更靠近自然和土地。

生活的图景正一幕一幕从现实回到起点……

从巴扎上买回的擀面杖,已经不再是年轻的模样。在岁月的包浆中,我们都快忘记了它原来的籍贯——白杨木。

白杨木纹理通达清晰,刨面光滑,弦面花纹美丽。

中间粗,两头细,双手握住两头,便等同于握住了食物的咽喉。多少经典传承的食物,都来自于这样一根擀面杖。

擀面杖的身上沾满了不同类型的面粉,陷进木纹成为白杨木的一部分。食物链上的介质,延伸至油盐酱醋。

每一根擀面杖都与烟火相关,在我们的掌中舞蹈,重塑舌尖上的颤动。我们用擀面杖维持生计,也用它来嬉戏,找回丢失已久的童年。

我亲眼看见吾斯曼①把一块杨木变成一根擀面杖,在喧闹的城市中心,他的孩子们在巷口踢着足球,彼此玩着踩踏别人影子的游戏。整个过程,吾斯曼都没有抬过头,直到一根完整的擀面杖呈现在我的面前。

一根擀面杖,就是一面生活的镜子。

它让我们更靠近自然和土地。

这或许是一种无言的智慧在慢慢生长,生活需要匠心,也需要专一。

走到小区里,看见有外地的专家指导老人用擀面杖擀身上的穴位。原来,它不仅能擀出面食,擀出幸福,也能擀走病痛。只是,生活的擀面杖,永远擀不到头。

注:①吾斯曼,人名。雏吾尔语,意为“眉毛的粮食”,一种深绿色的草本植物,维吾尔族妇女用来精心养护眉毛。

苹果木:学步车

诗眼:没有什么是童真和快乐不能治愈的。

学步车源于何时,已经很难考据。

免于摔倒,助推学步。

不是机械和塑料的学步车,而是来自果园,来自苹果木的芳香。

从学会发音到走路,有一种熟悉的植物一直陪伴左右,以前是苹果,现在是学步车。

第一次见到学步车,是在乡村巴扎上,一位维吾尔族老汉身上挎着四五辆学步车,戴着花帽,面目慈祥,白色的胡子随风飘动。周围的人群,像是找到某种共同的体验和记忆,学步车成了焦点。

学步车立体呈三棱柱形,构造简单而又合理。底部呈“工”字形,前后两根木棍,一短一长,皆用左右两个木轮焊接,中间两根等距的木棍并排联结,卯榫结构,坚实沉稳。上下为正方形,斜面一根木棍,起支撑作用,充分运用了三角形的稳定性。与现代学步车不同,维吾尔族手工学步车,通体木质,不带任何金属材料。

幼儿推着学步车,平稳向前,速度可控,一种缓慢之美在移动中绽放。

第二次见到学步车,是在某肿瘤医院,去看望一位朋友的母亲。她自知时日无多,忍耐着病痛,带着年幼的孩子学步。

半年过后,竟然病好如初。我知道,她摒弃了盛年肿瘤的沉重,而肉体获得了童真的轻盈。

桃木:木盒

诗眼:桃之天天,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经》)

桃木制作的木盒里装满了少女的秘密。

已经看不出木匠的工艺和雕琢的印记,朴素的桃木不再是辟邪的神器。

悸动和奔跑的小兽住进木盒,一段情事就已经学会了开花,这注定是人们饭后谈论的佳话。

少年执鞭策马,少女含羞待嫁。

又是桃花盛开的日子,他小心翼翼地把山、水、云刻在盒子的表面,盖子上嵌入一块从和田捡回的玛瑙。现在,他要将这桃木盒作为聘礼把她娶回家。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把她娶回了家里。木盒上有着巧妙的图案,独特的寓意。

十万桃花奔赴大地,十万情诗化为悦耳的音符。

岁月流驶,男人的嘴角长满了白色的语言,仿佛是留给她的一首没有结尾的长诗。

下葬的时候,整个墓坑都浸润着桃花的香味。

他已经提前预留好了自己的位置,地下藏着一个更大的盒子。

若干年以后,不知道地下的爱情是否会发芽?

我只看见簌簌而下的桃花,轻轻地落在他们的心尖。

梧桐木:达甫①或手鼓

诗眼:鼓心音、鼓边音、掌音、指音、挫音和弹音,直抵内心。

能让凤凰栖落,能让百兽震惶,能传千古音。

梧桐木,耐腐,色泽光亮,可导音,是制作手鼓的首选。

鼓身为圆形,小至婴儿手掌大小,大则直径两米有余②。

鼓框为梧桐木烘烤弯曲定形而成,两面蒙以兽皮或蟒皮,鼓框涂以红漆,内缀小铁环。

演奏时,双手“虎口”扶住鼓框,除拇指外,其余各指均可用于击鼓。

其音清脆响亮,浑厚低沉。

鼓心音、鼓边音、掌音、指音、挫音和弹音,直抵内心。

史载,达甫早在1400年前的南北朝时就已出现,隋唐时期随西域歌舞传入内地。1759年以后,达甫列入清代的回部乐。

敦煌音乐壁画中有一幅《手鼓》,藏于榆林窟,其女以飞天之状击鼓,天籁梵音。虽然没有亲耳倾听,一种清爽的舒坦之感却源源不断从壁画中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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