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草木
作者: 余显斌在乡村,寸土寸绿。这话啥意思?就是说每一寸土上,都能长出一芽草,都能染绿一星地方,都能开出一朵花儿来,甚至还能引来一只蜜蜂,或者一声虫唱。这不是夸张。在小村行走,路边田埂,河沟崖坎,无处不是草,无处不是花儿。尤其在春天里,草色一片青嫩,花儿星星点点,带着一颗颗露珠,闪射着丝丝光润。甚至,虫鸣也如珠露,带着一种光润,闪闪烁烁的。因此,有人将草木,称为村庄草木。听听,似更合乎实际,也更韵意盎然。
其实,小村的水边,甚至水上,也是一片绿,如果沿用上面的名字,该取名为水边草木,或者水上草木了。
1水边草木,最常见的是柳树。小村栽柳,已经成为风俗了。到了清明前后,细细的雨丝一飘,山上就泛出青嫩,树木的枝头,也泛出鹅黄的嫩芽;桃树杏树梨树上,泛出红的粉的白的花苞,绿豆大,鼓胀胀的,好像一夜雨润,就能开放似的。这时,小村人就在轻悠悠的风里,扛着一捆柳枝,去了沟边,或者下了河沿。干嘛?去植柳啊。
沟边植柳,就是在沟边,拿根柳枝一插,转身就走。沟里的水一般都不多,清清亮亮地流淌着,滋润着柳枝。不久,柳枝就冒出嫩芽,随着风还飘啊飘的,飘成了一片风景。几年后,这儿就成了绿阴,就有柳丝如烟,罩出一片绿幕,就有人在下面乘凉了。
若到河边就不只是插柳了,还要拿几块石头,将柳枝四周围着。这样做,当然是防止涨水,大水冲到这儿,就把柳枝冲走了。这样的防备,只需一年,第二年,柳枝就已经扎下须根,红中带着白色,被水洗着,一漂一漂的。可是,柳枝再也不会被冲走了,它的根已扎得很牢固了。
柳树的根很发达,也很密,如人的络腮胡一样。
河边有柳,时间长了,植得多了,一棵隔着一棵,几尺的距离。一根根柳条扯下来,扯到水面上,就形成了一道绿色的帘子。有鹅儿鸭儿下了河,胖乎乎的身子,仿佛是从绿色帘子里钻出来的,噗通一声入了水,它们胖乎乎的蹼掌,拨动水波,泛出一丝丝波纹,也将水中绿色的倒影,轻轻漾动起来。
有女孩下河洗衣服,也如从绿色帘子里走出来的。水边,是一块块洗衣石,光溜溜的。这儿的女孩洗衣,绝不是一个人,而是相约着,几个人下河,一边洗着,一边说着闲话,不知说到啥子有趣的事,就咯咯地笑起来。声音从柳丝缝里飞出来,引得路人都侧头去看,却只看到柳色如幕,而柳幕那侧一个个细如柔柳的腰肢,一扭一扭的,在搓洗着衣服。
这儿的人不用洗衣机洗衣,她们说,洗不干净。
她们就喜欢下河洗衣。柳丝如烟,她们的笑声如一朵朵花儿。
2水边还有一种花儿,是小村最常见的,叫蓼子,有红蓼,也有白蓼。这花,最初也不知是谁种的。在北方,一般很少看到这样的花儿,这花,当是独属江南的植物。在周作人以及汪曾祺文章中,经常会读到这种植物。汪曾祺的《受戒》里,英子用小船去接受戒的明海,回来的时候,经过一片湖水,湖边就有红蓼,灿烂如霞。
红蓼的花很小,米粒一般,水红水红的,很好看。真的是水红的哎,红中透着白,透着粉,透着一种水意、一种润泽之意。看到这种花儿,让人无端地想起宋词,想起宋词中那个相思中的女孩,看见心上人时“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情态。
这种花儿,是一阕婉约词——应是李清照写的。
还有一种白蓼,花形和红蓼相似,可是颜色不红却白,且如雪一样的白,像是雪雕琢的,带着一种沁透灵魂的洁净。这花,是《盗仙草》里的白素贞,连花蕊都带着灵性,好像一开口,就能唱出“素贞我本不是凡间女,妻原是峨嵋山上一蛇仙”了。
不知咋的,这种草就出现在小村的河边,不是一棵两棵,竟然是一大片,沿着河的两岸,一直延伸着:河道直,花儿就直;河道弯,花儿就弯。小时候,我们经常趟着水,哗啦哗啦地捉鱼,一路下去,两边都绵延着白色和红色的蓼花,如锦缎一样。那时,我们无不将此看作平常。多年后,当我带着行李,走在异乡的土地上,再回望时,这种景色,竟然美得让人落泪。
红蓼和白蓼的花儿,鱼儿都爱吃。有时,在落英缤纷中,常见水中有小泡冒出,一条鱼儿翻出水面,唼喋着,一朵小小的花儿,就打着旋儿到了嘴里。鱼儿一甩尾巴,逗起一朵水花,就不见了影子,或躲进石缝里,或藏身柳树影里了吧。这儿的鱼,多为鳜鱼,也就是张志和所写的“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那种鳜鱼。不过,诗中渔翁钓鱼时,是瓣瓣桃花随流水,是桃花汛时的鱼儿。而在故乡,则是白蓼红蓼花儿,随着流水荡漾罢了。
红蓼和白蓼都结一种籽粒,密如蚂蚁,小如芝麻,色泽黑而泛着光泽,摸在手里,犹如珍珠一般光溜。
村人做醪糟曲子时,将之捋下,和米粉一起兑水,捏成丸子,发酵即可。也因此,故乡的醪糟里,有着一粒粒小如芝麻的白蓼籽红蓼籽。醪糟熬煮后,汤如牛乳,色泽同样如牛乳。汤里漂着白白的醪糟,和星星点点的黑色籽粒,两者映衬,很是好看。这种籽粒是能吃的,嚼在嘴里,有一种水木清华的味道。
这种吃法,不见于周作人小品文,也不见于汪曾祺散文,两人笔下的美食,色香味俱全,让人读了,大吞馋涎。可是,两人文字中,都从不见这种吃法。在江南,大概没有这样的吃法吧。这,或许也是江南人的损失。
3小村的水中,植物也不少,最多的,当然是荷花。到了夏季,莲塘里,挤挤挨挨的,是一片片荷叶,绿得如一床毯子。荷叶中间,高高低低的荷花,一朵一朵,都白白净净地开着,也有将开未开的花骨朵儿,犹如羞涩的微笑。此时,就有蜻蜓飞来,忽扇着翅膀,停在花上,不一会儿,又振翅飞走了。花儿就一晃一晃,无风自摇曳。叶下,有几茎水草,并未扯去,长长的,如丝带一般。
最逗的,是青蛙也来赶热闹,呱呱呱地叫着,很是热闹。如果是早晨,荷叶上有露珠,大如鸽子蛋,亮得沁人,也清润沁心。在小城,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亮的露珠。
水中草木里还有稗子,形状如秧,也和秧叶一样,细长如剑。这草,常被村人扯了,随手扔入河边。时间长了,河边就长满稗子,密密麻麻的。等到稗子深深的时候,我们这群小孩会躲进稗子里去捉迷藏。但是,稗子的叶子很锋利,能割破皮肤。因此,我们不会经常去玩。
另一种草,叶子呈心形,很嫩,很水灵,用手一捏,就冒出绿汁,将手指染绿。这种草,村人取其形似,称其为鸭子脚板。鸭子脚板多长在秧田里,也长在水里。栽秧之后,不久,就会去踩秧,即光脚将一棵棵草踩人烂泥里,然后,再用脚将泥糊平。那些草就在泥里烂着,成了肥料。至于鸭子脚板长在水里,却很好。我们打猪草时,会将它们扯了,装进篮子,拿回家喂猪。大概是草嫩汁水多吧,猪特别爱吃,吭哧吭哧的,一边吃,还一边摇着小尾巴。
鸭子脚板铺在水里,水也显得绿乎乎的。鸭子脚板不怕水淹。很多植物,水一淹就枯,鸭子脚板却不会,生命力极其顽强。
水边草木中,对我影响最深的就是浮萍。很多水上植物,都是春夏叶绿,犹如水洗,翠色逼眼,到了秋天,便随风飘飞。浮萍却不是这样。记得十几岁时,一日大雪纷飞,我一个人经过一个池塘,池塘中无数的浮萍在水中飘荡着,很绿:翠绿、嫩绿、青绿、墨绿……绿得净,绿得纯,绿得毫无心机,也绿得生机勃勃。雪花落在浮萍上,成为一粒粒水珠。那水珠小小的,亮亮的,也捎带着变成了绿色,脆嫩得如绿色珍珠一样。
那种绿,至今仍留在我的记忆中。想到那种绿,我的心都是一片绿色,就连童年也是一片绿色,仿佛用手一掐,就能掐出一片绿色的汁液来。
水边草木,一片青碧,繁荣茂盛;
水边童年,一片青葱,从未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