蠹边碎语

作者: 陈引爽

蠹边碎语0

上篇:半成品

翻检旧稿时,就发现自己这20年来真的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所述所为,毫无体系。综其大概,或有家山风土、师友风华、旧日风物,以及金石书画评鉴、杂思杂感种种。就这些文字而言,多是发端于个人诗书画印之好,为了某些艺外之功,而旁涉其他。旧稿中有为数不少的“半成品”,甚至是一些刚起了头,搜罗了些资料的“积债”。这些大多是因为兴致乏了便作搁置的。搁置时间长了,“债”积多了,于是,也就“虱多不痒”,甚或浑然忘却。

时常看到东边那棵巨大的泡桐树阴底下,一位个子不高,态度安详随和的老者,坐在一条小凳子上抄碑。记忆中那些碑好像大多是方的,大约比骨牌凳的凳面稍大一些。碑身与碑面似乎并不十分干净,有时还粘着些许干掉的泥巴。文字模模糊糊的,有许多都是我们不认识的。那老者总是静静地坐着,慢慢地看、慢慢地抄。在多年后,当我在中学读到鲁迅先生《呐喊·序》中,在北平寓所的老槐树下抄碑,并遇到金心异拜访而与之交谈时的情景,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只不过《呐喊·序》中的那个场景太过于幽黯,悲怆的情绪令人无法直接联系到儿时的所见。

孩子的顽皮,我们有时也会不懂装懂地作大人样,过去围观一番,看看或问问他到底是在抄些什么,老先生不急不恼地笑笑,慢条斯理地答上几句。那时,我们看到他的稿纸是竖着写的,有些地方有许多涂改,也有些地方还空着格子。

朗诵者的声线是立体的,深沉或者舒缓,优雅或者清和。由古及今,一篇篇读来,这声音似乎就穿透了千年。千年间,纸面上的文字也因为这声音而站立起来、丰满起来,被包裹成了一个个立体而清晰的形象,或抑扬慷慨,或俯仰容与,或风神萧散,或轻语喁喁……这一刻,现实中的内心瞬间有了一些柔软,身外的些许嘈杂也似乎都可以放下。雨下着,温暖的空气融入了书声,在这个湿润的端午日的下午。

“闲中弹剑”,这种闲多半是“此身已被青袍误”或“处江湖之远”时的那种状态。是困顿的、偃蹇的、没落的、凋敝的,但又是心有不甘的。于是,弹剑铮铮之声中,可以听到的是自愤、怨楚、不平,是怀才不遇又心犹未死。

隔始丰溪对岸,那是一片平畴,分散地长着几棵树,再远处就是一个小山包,山上没多少草木,山石曝露着却并不嶙峋,像大而圆的卵石,如果用国画山水中的解索皴或披麻皴把它写下来,加上前后的数幅田地,散淡的模样倒有些像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近岸,闲不住的几个农人开始在地头忙碌,远远看着他们的身影,大概都是有些年纪的老人。

窗前润泽的风吹来,纸也柔和了许多。当柔软的笔毫在纸面上酥酥地划过,墨水在笔道间也就自自然然地濡染晕化开来,畅然顺溜地就像手间滑过的春风,或是清流。眼见着的,酣畅劲道的李北海墨拓书帖也不知咋的就温柔起来了。抑扬顿挫间,似乎就让人听见细雨中草芽嫩叶生长起来的声音。

站在陈函辉的书法诗轴前,看着他鲠硬如钢条的线质,不甚流动却结实坚固的书体,可以体会到他峻极而刚烈的内心。他因为读书多而气骨清,胆气硬而笔力劲,挥洒之间懒作纠缠而毫无滞碍,二十余字如风生,如霹雳,顷刻间援笔立就,读之令人痛快。刘墩知府就有刻在半勾亭石柱上手书的两副楹联:“月点波心,静观自得;风送香气,小住为佳”,“半成造化丹青手;勾起烟波浩荡情”,联是妙联,书法也脱开馆阁体,远溯李北海、赵孟頫与北魏刻石,于何蝯叟、左宗棠外自具面目。奇怪的是,虽经过百多年间的风雨浩劫,这石柱上的楹联眉目宛然。一代大儒、西湖诂经精舍俞曲园来到临海是因为光绪年间台州知府陈璚陈鹿笙的邀请。他游览了东湖后大为赞赏,在其《春在堂随笔》中誉之为“小西湖”。当年,他为湖心亭所作的楹联“好水好山,出东郭不半里而至;宜晴宜雨,比西湖第一楼何如”“四面轩窗宜小坐;一湖风月此平分”,至今仍为人们所传诵。

大家或有心或附和地邀请,母亲辄认真着,取了琴,调拨几番,顾自弹弄起来。朋友们开始也不在意,依然互相聊着,谈笑着,声音掩却了琴音。但间隙中,琴声透过来,很轻,却优雅而沉静。淡淡地透过来时,说话声就自觉而不自禁地低了。不多大会儿,大家都不说话了,甚至连呼吸都放缓、屏住。室内就只剩下琴声。母亲反复着一个曲调,回旋往复着,略有些起伏但却并不激越。不知是因为坐着太低,弹琴的姿势略有些不舒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琴音中偶尔有一两蹇促,好像转折中遇到的停顿,而有些沙哑,让听者的心中不免有些涩涩。

道光三年(1823年)的一个夏日,59岁的洪颐煊和他儿子洪瞻墉在广东府邸的书房中。书房很干净,图书文具各安其位。供桌上,紫金色的宣德炉中刚燕了一炉沉香,细细的篆烟蟠曲袅娜,幽幽的暗香弥散。洪瞻墉立于父亲身侧,小心地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略有些发黄,但十分雅致而结实的卷轴,恭敬地交给父亲。口中则淡淡地述说这日在街市上书画店中的所见所闻。洪颐煊默默听着,沉静而敦穆的眼神中有些许温和,不知是因为欣喜还是心里悄悄多起来的信赖,他清理了一下书桌,袖子在不见纤尘的桌面上轻轻掸掸,放下卷轴,象牙的护签就恰好在了正上方。他略拂了拂双手,拨开护签,缓缓打开卷子。长卷的引首为前人所题的“董思翁潇湘白云图”八个大字,隔水之后便是飘洒蕴藉的董其昌书法,再而后是一幅水气氤氲滋润的米家山水。随着画卷的打开,洪颐煊的眼神是一阵诧异、一阵惊喜。

看着这沓厚厚的八卷本的《倦舫法帖》,恍惚中似乎又看到巾子山麓新落成的小停云山馆。窗外的阳光落在草木滋长的园中,绣球花开得更艳了,新长的竹子也高过了窗口。午后暖风微醺,带着花草的香气轻轻吹过。房间里却阴凉舒爽,有松杉的余香和满屋古物漾起的氤氲。一袭青布长衫、玄口布履的洪颐煊啜了一口茶,手边是一摞的古籍。他抬起眼,看着面前正对着拓本逐字点校的儿子,那般的认真,他敦厚的脸上漾起有些欣然的笑。

他的刀法因为精熟之极,直入化境,所以,摒弃了所谓的冲切与流派,一切尽从实际出发,自由而随心地散发心中的欲念和想法。任何人都可以从自己的角度去理解他的刀法。他不同作品的刀法各具魅力,可以是精熟的,可以是浑厚的,可以是流利的,可以是婉转的,可以是丰厚的,也可以是兼或有之的……这无法用恰当词语来表达的技艺所包容的内涵,体现了他非凡而扎实的功底。刘勰在《文心雕龙》征圣篇中说:“夫鉴周日月、妙极神机;文成规矩,思合符契。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其实,通过吴熙载的篆刻刀法,我们就可以理解因其简言、博文而所达到的妙极神机,也可以理解他作为篆刻史中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所体现出来的那种经典。这种经典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拒绝与否定的。仅仅是他的这种技巧,就让其以下数百年来诸多大师都受益无穷。赵之谦,于其刀法有多方面借鉴;吴昌硕,在他的刀法中领悟到圆转浑厚:黄牧甫.在他的刀法中学到峻丽精蓄……时至今日,印坛上的那些领军人物,好多也都是在吴熙载经典的刀法中“讨得一杯羹”,而后成名成家,驰骤风云。

葫芦秧不错,一天有一天的样子,每天都会蹿高几厘米。香菜在好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也钻出了小芽。那天,我找来一根新竹,叫着儿子妻子一起帮忙,就着菜刀、榔头将竹管剖开好多爿,然后,菱形交叉着用细绳扎了一片篱笆,架到窗台上绑牢。当葫芦藤儿搭上那竹篱笆,窗前一道别样的风景就此诞生。

走进博物馆,透过这些或优雅、或典重、或朴拙、或古趣,并真实存在于先人目光,或是传导过先人温度的物件,在那散发的淡淡的历史幽光中,莫名的情愫在某一瞬间或许是可以与古人重叠交错,而他们真实的内心情怀也或许在某一瞬间可以被我们所捕捉,所体味。

下篇:蒲华,湖山寻梦

蒲华(1832-1911),原名成,字作英,又字卓英、竹云、竹英,号胥山野史、种竹道人。浙江嘉兴人。与任伯年、吴昌硕、虚谷并称“海上四杰”,为清末海上画派先驱之一,在近代中国文人画中据有一席之地。

咸丰三年(1853年),蒲华人庠为秀才,并娶妻缪昙晓花。缪氏亦能诗善画,二人婚后感情甚笃。之后,蒲华屡应乡试而不举,遂耽于艺事,不图仕进。尝与诸友结“鸳湖诗社”联吟唱和。

尝自谓“草书效吕洞宾、白玉蟾”,花卉竹石山水亦上溯青藤白阳、梅花道人吴镇等,且“以书入画”“笔由书出”,抛却樊篱、不拘绳墨,纵横淋漓而鲜机勃然,浑脱天真见一派天趣。

因此,沈汝瑾评价其“狂草如龙蛇,神仙笔也”。

吴昌硕在其《石交集》中记:“蒲作英善草书,画竹自云学天台傅啸生,苍茫驰骤,脱尽畦畛。”

黄宾虹《论画长札》在论述百年来海上名家渊源所自时,对蒲作英揄扬有加:“唯蒲作英用笔圆健,得之书法,山水多粗率,已不多觏。”

蒲华喜画竹,传世作品中也以墨竹居多。在蒲华笔下,墨竹通常是水气氤氲,淋漓酣畅的,既有通天达地贯通整纸的,也有山边水畔摇曳丛生的:既有劲风疾草般如金错刀的,也有潇洒出尘如山阴道上的。

“竹解虚心是我师”,这是蒲华的题竹诗句。他一生处于社会底层,而命途也多有波折。为了生计,长年奔波于外,以游幕与鬻画为生。他虽天赋异禀,于艺文一道能自成一家,但却能识人之长,善于学习。初至温岭新河,当他见到林蓝绘写于门板之上的墨竹,竟然叹服拜倒于地。(蒋文韵先生语)在《湖山寻梦图》的题诗中,他写到:“劝我读书言在耳,中郎风度感人琴。”甚至晚年在上海与吴昌硕他们一起交游时,他也说到自己“画学临海傅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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