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岛上

作者: 杨晓奕

在渡轮上

春天,通往桑岛上的渡轮忙着运输煤炭和果蔬,也载红衣的新娘和洁白的羔羊,我常常被一船的方言俚语淹没。在他们中间,我像一个旅行者一样有些突兀。

渡轮稳健地行驶着,我看着船尾翻滚起来的雪浪,此岸远了,彼岸近了。五年前的桑岛,我还存有记忆的框架,连眼前的春风都是久别重逢。所有谈笑风生的乘客都是生活在春天里的人。包括我这个远途来的人。

船的疗伤

我的日常就是看渔民修补船只,看他们往船的漏缝里塞苘麻绳,抹粘灰,涂桐油,和他们一起晒太阳,叫远方停一停。

大船的修补是要伤筋动骨的,把残破的船板卸下,换上新鲜的骨肉和神经,渔民们像匹诺曹的父亲,都是神奇的木匠,我相信船是有生命的。

一艘船总是不断地修补,才能一次次把自己安放到大海里。

一个人在岛上

以前和我疏离的野菜,现在开始和我的生活有关,采摘枸杞头和扫帚菜,碰触它们的嫩芽,让我感到精神愉悦。

因为我是海的女儿,在渔民中间,像一滴雨水很快融入大海,看不见痕迹。

前世今生,我的身上有蓝色的咸味,血液被海水涂抹过基因。

有雨的白天,我的睡眠常常浮在船只喧闹的马达声和邻居们的言语上,这些声响里,偶尔也掺杂着海猫子的叫声。

海给我一种皈依感,让我停止了所有的步履,我尝试着像船一样,停靠在自己的港湾,去休憩。

海上的雨很突然,很快四周都是风雨,我看见渔民以海为根基的日子,繁忙有序,却不飘摇。

我终于听见雨声了,和海接纳雨水是一个频率,多少雨也填不满我的心怀。

我始终相信,自己是受大海眷顾的孩子,在海边,我总能放平自己的心绪,像被母亲抚摸头顶。

夜晚的自己,像海面上浮动的众多海藻,恐惧、失眠、不安,微小的颤动都能扬起感官上的飓风,但心灵的洋流却在沉淀着不可撼动的力量。

夜晚那些退缩、胆小、彷徨,在白天看见海时又一扫而光。

随着太阳起身的我,每天清晨还是靠着海吃碗素面,感受光阴在唇齿流动,让自己心如止水。

一只绿色的蚜虫爬到我手上。

我既不是花蕊,也不是鲜嫩的绿叶,更不是初长的果实。

我下楼把它放在青草上。

我知道寻找蜜糖和花朵的路很漫长。

我想它会用生命去找,就像我一样……

火山岩雕塑

为人间布色,神一样的工匠,开天辟地把混沌的顽石,雕刻成岛民的精神图腾。

取火山岩的粗拙,一点点抽丝剥茧,由一块块地凿刻变成精细地打磨,海风海浪铸就的磨砺,没有什么是多余的。

自然的土壤生万物,工匠的手生神明,却不是偶然,而是生活在天地里,钟灵毓秀、浑然天成。

用火山岩雕刻的塑像:有盛满鱼虾的鱼篓,象征年丰物阜;有滑稽的侍者;有站立在海边的母亲,墨的质地,细腻感人,像从远古走来,在今天和我们相遇。神情的流露,像极了先祖。

这些散落在岛上的火山岩雕塑,每一尊都是桑岛的守护神。而妈祖像是众神的领袖。

面朝大海,护佑一方,海的威严,海的襟怀,海的勇气,海的仁爱,海的精深,妇孺皆知。

漫步岛上

那些不知名的蓝紫色的花,还有黄绿色的麦蒿草,像海上卷过来的浪,汹涌地回荡在槐树林里,我的梦常常被她们覆盖,又如此轻盈。

通往神圣的地方,总会有些崎岖和漫长。从人们嘴里吐出来的神迹,让我向往。令我吃惊的是,岛上的妈祖雕像没有自己的仪仗,没有自己的行宫,和渔民一样承受着日晒雨淋。

我漫步在滩涂上,在船的遗址和废墟里,感受海的洗礼和人类的战绩,哪怕曾一败涂地,那些长满沧桑的铠甲,仍镶嵌着阳光般的辉煌。

一艘寿终正寝的船从来不是失败者,哪怕它的血肉都被风浪涤荡尽了,剩下的,必是铮铮铁骨。有一种象征,有一种符号,瘦成骨头。

一张残破的渔网,一样沐浴朝霞,一样过着漫长的光阴,不用再计算捕捞过鱼虾的数量,不用忧心渔民的收获。一个个心结都可以放下,一点点过滤游走的时针。

结渔网的女人是不是也放下梭子,停止了劳作,等待着日子的斑驳掠过头顶?

每个没有肉身的牡蛎壳,是停泊下来的自己的岛屿,内心有自己的波澜和平静,盛雨水,也盛自己的哭泣。有阳光的日子,快乐毫无顾忌地溢出来。

我走在沙滩上,感觉这些杂物从来没有被遗弃,它们是海洋和人类的博物馆,辨识它们,就能捡拾人类的足迹。

船 坞

被夕阳笼罩的船坞,明快中又多出了些沉寂的气氛。

船坞那些等待着的巨船是不甘的,不会屈服于自己的现状,仿佛能听见它们的喘息声,它们呻吟的伤口。

夕阳落在这里,竟有英雄的悲壮,夕阳像极了他们永远不落的战旗。

所有的船头都向着海。随时准备出海。

我在巨大的船身下,看修理船的船工吃简单的饭食,看他们在船上走动,忙着修缮船破损的地方,换上结实的木板,那些骨肉相连的地方很快就愈合了。

我坐在坞道旁,看海水涌上来,又退下去。盘算着哪艘船又要修好了,准备像战士一样马上出征了!

每次听见船坞放鞭炮,我都迅速地朝船坞跑去,遗憾的是,我在船坞里,从来没有遇见在鞭炮中行进的船只。

码 头

永远是新鲜海鲜买卖的地方,有许多不怕舟车劳顿的人来到这里。

码头也是女性送别爱人、等待爱人的地方,从晨曦的薄翼初展,到晚霞隐退在海平线,这些美丽的女性,在晚上,手里捧着温热的饭菜,等待着靠岸的船只,看熟悉的身影,看繁星明月辉映下,爱人熟悉的脸庞。

在码头,我看见一个女人捡起地下破碎的啤酒瓶,她说是为了每天忙碌的三轮车,不至于被扎破车胎。

我的理解是,祝愿爱人归家的路上没有停顿,没有崎岖,风平浪静地走,风平浪静地归。

被失眠缠绕的我,在出海马达声的驱使下,顶着巨大的黑暗,打开手机微弱的光,踩着满脚黑的沼泽,在凌晨两点走到码头上,像渔民一般顶着同样的微光,把自己和船交给黑暗的海,与无数颗勇敢的心一样,开赴自己的战场。

所有的光是漂浮不定的,唯有心是坚定不移的。在朝暾夕月的时光中,渔民是,面对理想的我们也是。

老房东

为自己的船建造一个小码头,使自己的家有了更多的停靠。

老房东有个儿子,可以用脊背把岸上的船搡到海水里,开始一天的捕鱼生活。

清晨,房东的老伴在海里漂洗褐色的海藻菜;而房东和我说,他刚倒了一船气泡藻。在我一转身时,年近古稀的房东,驾着自己单薄的舢板往海的远处去了。

捕鱼季,老房东在近海里布下地笼、蟹笼,收获大海的馈赠。长时间与海谋生的老房东,周身像是被咸腥的海雾围绕,他斑白的头发,微驼的腰身,看似普通,谈吐之间,身上却浸染着不灭的蓝色汁液,根深蒂固。

雨中劳作

比雨更纤细的是网,比网更纤细的是海岛女人的手。

雨声,船的马达声,雨棚下女人们的欢笑声,在跳跃。海鸥的叫声,仿佛在所有的声音以外。割网的窸窣声只有劳作的人自己能听见。解脱了束缚的琵琶虾恢复了弹跳的自由。

女人们手上的刀刃变成了一道道银光,在密集的网丝中间游弋。她们的乡音越来越浓厚、流利、轻盈,在雨声中浮动。

红绿黄色的头巾,在周围的颜色里越来越醒目。雨,无法淋湿她们,更无法征服她们!

寻找砂引草

一个白衣少女失踪了,会引起世界多大的惊慌?多年前的发现,是不是遗留的最后痕迹?犯罪的人是否留下案底?

她若有若无的气息,她的白裙边,她遗世独立的品格,让我往复地寻找,在留有生活碎片的滩涂,渔民口述她的芳踪。

我的泪,终于滴落在她洁白的花瓣上……

夜还是夜

吞咽夜的是海风,像亘古不灭的渔火在浪头攒动。

拉动夜幕的不再是城市的广场舞,是关于岛上海的所有声响。

城市的夜有众多的眼睛,而海岛没有。

暗黑的夜里,海水停止推波助澜一艘艘船舶的舞鞋。海鸟归巢。渔民回家凑齐了所有夜的光。光在海岛里是真正的夜明珠,视若珍宝。我看见了真正的夜,就是消灭大部分光,归还夜大部分黑暗。

火山岩栈桥

走在从火山岩的岩壁搭建的窄窄栈桥上,总能看见一群群油黑的海蟑螂在岩石上停留,看见我后,它们惊慌失措地朝一个方向逃跑。儿时就熟悉的小精灵,我一点也不惧怕它们。在礁石缝里看见一只时,我不禁一边用手戳戳它的外壳,一边喊:

我看见你了!

过栈桥的时候,忽而像走在一条大鱼的背鳍,或是踩在它上下浮动的鳞片上;忽而像穿梭在它体内根根陡峭的骨刺之间。

窄窄的栈桥走起来,颇有些惊险。

这条火山岩质地的黑鱼,披着威武的铠甲,体型硕大,屹立在海岛的东北端。

腹 地

越靠近腹地,我反而越沉默不语。

出走的方向,和归来的方向,都是海。

在最近处的电缆上,我看见了身披蓝羽的燕子,腹地里到处都有它翩然翻飞的鸣叫。

我认领了好多野花,让她们有名字的归属,但是,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一朵花属于我。

我捡拾一枚蓝色的海星,想把它归还给纯净的夜空。

在夜里,我把灯关掉,黑暗包裹着我的心壁,舒伯特小夜曲成了我心间婉转的波浪。

永恒的东西,有时候是真实的,有时候只是浮光掠影。

我想把一切都拍成黑白照片,提醒人们珍惜易逝的光阴。

一百年后,我也是黑白的,没人关心我的容貌,我希望那个时候,人们依然能看到我倔强的眼神。

灯 塔

灯塔洁白的塔身下有几丛马蔺,海蔚蓝色的气息喂养了它,洗濯了它。

在夜晚,我想带着自己眼睛的光芒和灯塔相遇。

尽管我怕黑,怕一切的声响。

晚上9点,我还是把自己推到了黑暗里,和一条叫球球的田园犬为伴,从岛上最南头,往北边灯塔的方向走。

在岛上,人和船都安静了,船在海里只留下黑黑的影子,看不见波动的模样。

每当我忐忑不安的时候,我就喊一声:球球!

让它跟紧我。

球球是岛上的土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却因为贪吃一片面包,做了我的贴身侍卫。

一路上,我数落球球乱吃东西,有真心的成分,也有面对黑夜,内心充满的不安和恐惧。

原本模糊的圆月变得清晰,远远地,看不见塔身,也看不见它的光芒,好多房屋挡住了我的视线。

终于走到开阔处,看见了灯塔的光束一明一灭,烛力是多少万枝的,并不知晓。

灯塔的光不是特别明亮,但是,点燃了那些需要的角落,比如我寂寂的内心。

重情重义不是人类独有的。

眼前的这个小生灵,以它的方式表达着它的依恋,回来时,它好几次遇到了玩伴们,但还是有始有终地把我送到两层旅舍的台阶上,然后,自由地朝着自己的世界奔跑。

我总觉得,它肯定远不止有灵性……

祝福球球:愿遭遇再多的薄凉还有善意相随,愿所有的早晨都能得到亲昵的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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