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鸟语

作者: 刘谷雨

晨 间

在所有自然生物的羽翼下,鸟鸣是最有诗性的,这是一种赞美的期盼或比拟。作为一天开始的隐语,鸟的声带,早被气候贯穿了生存力和繁殖力,保持让人安心的秩序。

每天醒来的时候,我之所以如此长久保持安静,皆缘于时间是个体和大众共同的监督者。

无论是哪种鸟类,且不说它们的形态和习性如何区分,就连蓬开羽毛的动作,也能显现和人体几乎一模一样的平衡力。乡野或城市,鸟的音色令我充满了好奇及热情。生命与生存的过渡,很难让我找到出口时,睡眠也没有白天和黑夜,我的习惯只与自身相处,吝啬与他人接触,包括言语和肢体。日常的活动,有时也只是用自己的嘴唇唤醒对每一天时断时续的应许。偶尔,我也会因睡眠被搅扰而困惑,即使不清醒,也会把思域潜意识地移开身体,让新鲜的晨露,渐渐飞入梦境。

我是多么刻意地捍卫着自己仅有的领地,一间房,一席铺,和一声永无超脱之日的呓语,都能碰撞我身体最敏锐的感官,甚至只是风轻微地吹一下窗帘,也易于爆发我体内沉积的淤泥。

每一天里,我放空自己。

像栖息在枝丫上的某种再生物,在无比浓郁之上建立无比苍白。慵懒而缓慢地,放任自己湿润的喉咙向身体延伸,脉搏微妙的变化,柔而轻的血肉里有说不清的秘密和纠缠。我喜欢表露自己的本性,并时刻准备承受危险,再用笨拙的动作证明绕树三匝的意义。

窗 棂

鸟鸣经过窗棂时,几乎最不走心。

住在这个城市里,我首先要适应的是,从喧闹中提取宁静,就像一团火焰忽然被置于冰窖。过分炽热反而被无限放大的冷空气强行对流。日复一日,尽管晨雾都还在清寂,但行人的脚步和渐弱的汽笛,会传递出讯息:谁是配角,谁是主角。

就像,我无法分辨谁是组织者,谁是践行者。很可能是宇宙安排的唿哨,每天唤大家起床,回窝和讨论某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问题。拥挤,是城市中的尊严与秩序,我无法把自己融入,若真正做到不受任何限制,也许,这种抱团取暖的方式,才是绝对的终身制。昨天的忧虑,今天还有,我喜欢这种略带倦意的灰暗。空间与空气相悖,只是令人出神的一场交锋,像调音师无意间按了一个低音,许多时候,鸟群在一棵树上的集会,不是歌唱,而是祭奠,或欢庆。

迅速地给予之后,我仍热衷于自己的慢。

适当缩回,收紧自己,不去继续探索任何关于流逝的话题。允许这种突兀的自我,如同允许黑夜将至,在人间,也许我只会遇到同类一次,我极尽克制自己的温柔,从外在的习惯到隐秘的内心,甚至,从梦境到现实,我的灵魂选择了与我相似的那个人,我们马上就萌生好感,以自身的力量靠近、了解、疏远,再融合。

因为,当我的气息舒缓时,生活的菜市场也就多了一声和谐的叫卖。

湖 底

平静的水面,没有机会再成为谁的替身,传声筒,因为,季节的更替长满了锈斑。如同湖底深埋的云朵,我总期待着它能开荒播种,长出人间仅有的鸟类栖息所,在一棵树高于头顶三尺位置,刻下年轮。

奇怪的是,鸟竟然和人一样,习惯成双成对,待在一起,一只依偎着另一只,仿佛倒影中的自己。

我是自己的镜子。

湖水是我的模样。

在没有风的日子里,我常常练习,如何准确地将一块石子扔进水里,等待水波荡漾,一圈一圈,发出求救的电波,呼唤,世上孪生的自己。也许时间潜在的魔力,不会把幻觉和感觉混淆,每个生命都有权利知道自己是谁,如同每个女性的腹部都应该有一条隐形的波纹,断续的,或流畅的,乐于被裁切的路,有偿无偿地奉还。对等,新生命投入湖底,庄严且神圣。当子宫不能倾听和言说的时候,分离就难以避免,语言要找到回路,蜿蜒的,笔直的,只要能够了解诞生与消亡的意义,反复打磨、抛光,我身体里那块害怕水声的石头,又何妨。

爱和美,温暖和抚慰,这些明朗的词语,都天然携带内在的引诱。因为,我不是一处湖水,我浅薄的理想里,容不下任何投石问路的情节,或者沉默意味着,逐渐理解说与不说,有声与无声,其实,从一颗胎芽开始就表明了立场。

粗壮的树冠,有根;碧绿的湖水,有底。

失聪的人,才能同时享有茂盛和荒凉。

表情碑

某一天,一个极其普通的音符落在我的心口,叽喳的叫声中,让我有些急切和不安,仿佛赶车的旅客坐过了站。

我从书房的角落里,叠高自尊,被阳光抖动的词语一一浮现在风里,而我只理解了它的反义。

我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能带我去哪里,究竟是来自一个孩子的童言,还是一个成年人熟练的谎话?

我依旧天真,占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给不会愈合的伤口撒上过期消炎药,再把它贴在一面镜子的背后,坚守原则的驻地。

证明今天是不是昨天的附属,就得观察清晨落在窗台上的几声鸟鸣,有没有比昨天更清脆,确认它们是停在院里的地面上,而不是跳在远处树枝上。终于,我从这大体不变的音律中,读懂了城市的表情,听出了人们睡醒并恢复了体力的欢快,和准备迎接新一天到来的急切。

所以,午间我小憩一会儿,就显得格外重要。城市密集的叫声,除了疲惫和争吵外,还时有愤怒和不甚明了的忧虑在其中。这是因为我被侵占了领地,落入了噪音,只有白炽灯亮起,夜幕降落,我才能在短暂的栖息中酣眠。

梦里,我的表情如此神秘,像太阳正在落山,即使远走,我也能听到我体内的悲伤,已经像海水那样汹涌了。

我看着钟表的脸色生活,阴的天,有时,让我觉得和未来之间有难以启齿的约定。

水 声

鸟的情绪中,有一种水声。

它们烦闷疲劳,也高兴欢乐,常常被关在密封的空间,微微喘息。

在有了自己的窝巢和栖枝后,任何鸟类发出的信号,都仿佛萦绕在城市上空的警报,有意无意传递着紧张和不安。饥肠辘辘和酒足饭饱使它们的叫声,急促、嘶哑,放肆中犹存悲凉。

我从它们的叫声中,分辨宁静和喧腾,尽管这细微的颤抖,也有着无法传递于人的愕然与惊喜。城市寥寥的主人不是睡去,就是在匆匆的脚步里等待新一天的到来。我内心世界的白茫茫,被水泥钢筋的硬朗支撑着的现实的轮廓,就在这一刻,降落到窗台,让我的欲望有了交流,让一片羽毛开始载着莫名的想念,悬之又悬。

人与鸟是存在共性的,那么,谁会热衷于倾听,谁又更善于阐述?

山重水复,始终如一的孤寂,唤醒了我对清静的向往。

如果能够每天和月光共享水流声,让心绪耳语般滴落,是再惬意不过的事了。正如,我喜欢我的名字,甚至喜欢置身其中的恩赐与变幻。仿佛云朵载着幸存者远离,而自己被留在人间,看命运的手臂上栖息众神、众人和众鸟,是神迹,让我品尝最后的一滴雨,这是什么样的一次体验,使我的语言,在自然规律的驱使下,逐渐形成个体气候,创造了自我滋养和毁灭的条件——

假使,我从未了解自己置身何处,这人间,会不会因此变得更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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