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出一片大海
作者: 柯健君柯健君 1974年生于浙江黄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诗刊社第26届青春诗会。获《诗刊》2010年度诗歌奖;出版诗集《蓝色海腥味》《嘶哑与低沉》等6部。
种出一片大海
人,有时候就是一粒沙子,一粒无助的沙子。
可能被挤压、被放弃、被仇恨、被嫉妒……一切在沙子身上所遭遇到的,都有可能在人的身上重演。人,有时候穿着衣服,却像沙子一样在别人的眼光或心里裸露出了最隐私的地方。想呼吸,却是咸味的;想实实在在地拥有一双厚实的手掌,却是躺在虚幻的手指上;想在玫瑰、露水和杯盏间次第穿过,却无奈游曳在别人散发着臭味的脚趾间……你想拥有大海,大海却走近又离去。有时候,我们的梦想很伟大——甚至,感觉自己是大海的种子。只要努力,就能种出一片大海来。
很多时候,生活让我们哭,让我们绝望。
可是,我们还在坚持着。想爬上天空,成为一颗星星。
在我的身边,有很多怀揣梦想的人,他们不断努力,不断坚持。哪怕是失败了,也愿意重新再来。他们像沙子一样,一无所有的时候,也会搂着另一颗沙子歌唱。
我愿意相信,再坚持一会,沙子也能爬上天空,成为一颗星星。
愿你也相信,自己能成为一颗星星!
海也读我的沉默
黄昏来临的时候,我们的心也会暗下来。
黑暗本身也是一种催化剂,会把我们内心深处原本隐藏,以及一些黑色与消极的部分或多或少地催生出来,譬如懒惰、仇恨、嫉妒、彷徨……譬如冷漠、混乱、哀怨、寡欢……黑暗中,这些冰冷的词汇所营造的情绪无处可逃。
可是,有很多人喜欢黑暗。在黑暗里,没有人能看清他的面目,没有人能知道他的内心是藏着凶狠的大鲨鱼,还是温柔的海豚。他们带着面具,抵挡着阳光的照射。他们是内心贫穷的人。
内心贫穷的人,给他整片海,也会丧失。海的辽阔与肃穆,海的深沉与宽广,对于内心贫穷的人来说,都是遥远的事物。
所以,我喜欢看海,在堤坝上或码头边,在甲板上或船栏边,看静静无语的海,看海搀扶着那艘跛脚的船只,送它回家。平静的海,内心会涌出无限的爱与善良。
我读着海的沉默时,海也读着我的沉默。我们相读两不厌。
我知道,如果我是一只被大海遗落的泥螺,海也会不停地找我——不管找多久!
远处的船只和大海的深邃
在这一片宽阔的滩涂上,矮木屋就显得更矮了。如果更远一点看过去,它几乎就和滩涂上的那些垄泥贴在一起。风过来的时候,似乎随时就可以把它从自己原先的位置上移走,或是吹到半空去。它挡住了凌晨和黄昏的阳光,产生的那一小片阴影,在一天当中围着木屋转动,把它牢牢地划定在滩涂中间的这一个位置。
矮矮的木屋里住着一个男人。那是一个养殖蜻、螃蟹和一些贝类的男人,他靠养殖这些来养活自己和整个家。每天进进出出,他不带着女人,而是带着泥巴和浓浓的海腥味。那些泥巴和浓浓的海腥味依附在他的斗笠和衣服上,依附在他的脖子间、爬满青筋的手臂,以及粗壮的小腿上。他毫不介意,还乐此不疲。他喜欢这些泥巴和浓浓的海腥味,仿佛它们是他一整天的快乐和安慰,是他在这个世间无法分开的伴。
在白天或夜晚,在阳光照耀下或黑暗吞没间,抑或在海风吹拂、暴雨狂打中,矮木屋,都是一样默默地孤独着。它孤独地看着这个养殖蜻、螃蟹和一些贝类的男人每天进进出出;看着星辰与艳阳永远不能交汇;看着潮水几次就要淹过堤坝……它孤独地看着近处的苇丛、小树林,看着远处的船只和大海的深邃……
有时候,养殖场里的男人和它一起孤独,他靠在它粗糙的泥巴墙角,陪它一起说话,一起看着远方,一起默默不语。
这样的时刻,他们两个就像孩子一样,被海哄着,睡着了。
一个小小的约定
冰雪在悄悄融化,天气在渐渐转暖。最先感知到这一切的却不是我们,而是一只蹩脚的丑小鸭。它摇摇晃晃着走出笼子,钻进了那一片还刮着风的树林里。那里,有一口小小的池塘在等着它。它们之间,曾经有一个小小的约定。或许是在去年的春末,或许是在去年的冬初,它们就有了藏在心中的属于彼此之间的小小秘密。这秘密不是用白纸黑字的信函写下的,也不是系在云端的香囊锦书。这秘密在它们的相互感知里。
什么都开始松动了。尘封的往事、固执的脾气、久谈不下的爱情,甚至连大海里的一粒盐也快要放弃对苦涩的坚守——要知道,这可是它一直以来的秉性。因为春风寄来了温暖的消息,告诉世间的万物,赶快悸动起来,属于你们的季节就要到了。
马达声也响起来了,船老大的嗓门开始变得粗狂,海水拍打礁石的声响也越见嘹亮。那些声音,似乎是某一夜之后,从树林的枝杈间、泥土的缝隙里、河水的波纹中、凌乱的岩石堆下、田野的稻草垛上钻出来的,毫无先兆和预示。只是突然地,涌到了你的身前和身后。让你也猝不及防。这是怎么了?
然而,这一切都是在那一只蹩脚的丑小鸭摇摇晃晃地下到那口窄窄的池塘之后。似乎从那一刻起,这世上的一切都变了。
冬天的诡影消失了。岸边平常的沙粒突然有了光。海突然没了坏脾气。因为暖暖的,每个人,都想躺在大海的波涛上。想一些爱、恨、情、仇,想一些无聊的事……
多愿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忘了大海深处的残酷与凶狠。
孤零零的桅杆伸向寂寞的天空
海里没有什么他所需要的东西了。归来时,两手空空。空空的船舱、空空的箩筐、空空的网箱、空空的眼神、空空的叹息、空空的脚步声……因为冬天的沉寂与荒凉,捕鱼人的收获,像这个季节阳光的热度,日益减少。
一切都是静寂的。海上,礁石少了浪涛狠狠地撞击,小货轮少了雄壮的马达声,帆少了猛烈的海风,暗流少了无休止的涌动,鸥鸟少了飞翔的念头。岸边,水产摊位前少了交易的争吵,台阶的边角少了绿苔的光顾,滩涂上的一个隐秘的小小洞口少了寄居蟹的探头,渔民的胸腔里少了呐喊,大排档角落里的桌底下少了空酒瓶的猜拳,连渔网间的沉钩也少了拼搏的冲动。
那个出来的人,只是跺跺脚,又转身回了屋内。外面的海风里,藏着的不止是一把刀。火在屋里,温暖在屋里,自己喜欢的女人在屋里。
冬天,在闲散的码头,如果我一个人走着,我真怕走成一条风干的海鲜制品。浓浓的海腥味也被冰冻住了,冷冷清清的码头,几十艘泊港的船只紧紧挤靠在一起取暖。孤零零的桅杆伸向寂寞的天空,哼出的全是“do、do、do、do”单调的音色。
生活也本是这样哼着“do、do、do、do”单调音色的。有时候,因为意外或刻意而打破了这样的单调。有人弹的节奏悦耳,有人弹的节奏成为了噪音。
擦拭掉生活的锈迹
因为台风,渔船停靠在港口,如紧拥的琴键。光秃秃的桅杆,像节拍器停息的摆针——海面上轰鸣着狂躁的交响曲,伴着咸涩的海风,苇丛的低音轻巧而微弱。我听到狂跳的涛声嘶哑且沉重,当它被岸礁生生地撕裂,就如同一个被打破的音阶。曲折,并且伴着浑黄的椒江向东流着,在台州湾入海,渗入亚细亚东部的海域。从括苍山脉到九峰山麓,或更远的大陈岛。
我喜欢这暮色里退隐的港口——它凝重,沉稳,带着战栗。
在这里,我可以看到20年前的自己,一个清纯少年,却有着铁锚般沉重的心事。像一根缆绳和父亲相互拧着,叛逆着自己,昂刺头一样滑溜。
我也可以看到海天一线处隐匿的闪电,甚至伏到时代文明的背后,任意抽打着台州湾两岸的工业带,和我脆弱的心。我想,即使我躲到诗行里,也仍不能擦拭掉生活的锈迹。
我怀想那样的年代。很多年前,看海推挤着白浪,涌上岸边,又退却。像一位母亲送来孩子,又目送着亲人的远离。海,就这样来来回回,远远近近。仿佛命运,生生灭灭。
可我又喜欢海的冷漠与无情。不论坚硬的岩礁,或无力的船只,海都沉稳地击撞着。我喜欢海一往无惧的样子——阴霾下,海沉下自己的脸色对抗着狂风。在一阵一阵的怒吼里,海,掀起了胸膛里的火焰。我看得出,海倔强,不服输,用力量抗拒着力量。
我也看得出海的辽阔与宽容,它把水深深地藏在水里,把坚强藏在坚强里,把怀想藏在怀想里。
海,总是骄傲地说:瞧,我就是那一片海!
溅出一滴米粒般的阳光
是海腥味涂抹成的蓝色。是傍晚的潮水淹没了它的自尊与棱角。台州湾北岸的渔村,就像一位旷久等待的妇人,日渐瘪瘦,缺少光泽。甚至,黎明一记金黄色的耳光,都能扇痛它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夜晚淡淡的灯火提醒我,木窗的缝隙里,除了渗出生活的艰辛与日子的平庸,还有“寂寞”这样的词眼。而北岸晒网场上堆积的一叠叠破网,总让我感觉像是漏掉了什么。
那些挂在门后的渔具,让我审视起自己的内心。那些漂浮的情绪像铁锚般沉重,我能否解缆一样松开捆绑的名利之绳,让自己轻松?挂在船帮上的旧轮胎,还起着残存的作用。如果我像那台遗弃的船马达,有着二冲程四匹的动力,就有足够能量,扼紧城市的喉管,阻隔工业气息,把渔村的潮湿与温暖烙刻在城市额头。
在海岬最阴暗的角落,若能溅出一滴米粒般的阳光,台州湾就会暖暖的。而整个夜晚的结束,仅像来自于一场星星的自照。雨季来临之前,从渐渐低缓的涛声里,我已辨别出水产市场的嘈杂和交易的繁杂。而此时,台州湾的海,愈显得寂寞。
当整个港口远远传出马达的哽咽和帆的吱呀声时,渔家姑娘在船尾,烧熟了简单的早餐。船老大和船员们相互打着招呼,谈论出海的天气会否像黝黑的皮肤一样糟糕。有一个健壮的渔民,趴在船沿擦洗着船帮上用红油漆印上去的“浙椒渔826”字样。这艘船仿佛刚刚睁开惺忪的眼睛,舔了舔晨曦里腥咸且潮湿的味道。
它停靠在台州湾很久了,它已寂寞了很久,已像我的内心一样充满着渴望,不愿做一只搁浅的大鲸——
而要冲出去,到大海的深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