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组章)
作者: 夜鱼身未动,心已远
五月的天空,欲罢不能。
我的城池,所有出走的路都被泡成腐土。
那些精心挑选的车轮和鞋深陷泥沼,像在纸张的褶痕里崴了脚的马,阻滞,又滑稽地变形。
天地被暴雨缝合,我被荒谬和虚妄缝合。
不能动弹的悲哀被四壁缝合。
雨声喧哗久了即成静寂。伤口太大,无所谓疼。
思念有多沉?重不过左手的掌纹,无法称量,亦无一丝明火,又分明在举手投足之间。
人世模糊一片,我只能与自己握手言和——
就像川流平稳在既定的河道里,不做企图粉身碎骨的水波。
就像点燃的俗世烟火,在稻米即将软熟的香味里,踏踏实实的幸福。
就像调整好视线与角度,尽可能地逾越一切有形的无形的禁锢。
将四野八荒拉入咫尺,以锻打得柔韧的身心重新遁入。
镜 像
那座凉亭,真实存在过。
有他黧黑的肌肤陪衬五月的流水,有新而茂密的绿,有汩汩动听的喃喃耳语。
一只悬挂在大堂上的鹦鹉,笨拙地学舌。要离它远点,不可让它啄破心事。
你悄悄虚构缄默的部分,对更多的细节进行夸张处理。
并且回避掉各自经历过的千万里嶙峋和跌宕,腾空漫溢满天迷幻的云霓。
所有的镜像最多只能凑成一粒石子,惊起点小水花,打湿不了谁的路径。像是在死里,杜撰一次活。
黎明迫近,你捂上冷毛巾,刷上淡淡的腮红,再空腹饮下满满一杯晨露。
雾气散尽,峰峦清晰,背对镜子,心里的镜像渐渐明朗开阔。
从老家来的朋友
现在你出发了,将经过我的居住地。
你的衣衫,如我出生地的灰砖青瓦般,是我降临人世时最初看见的色泽,古雅而清隽。
还在路上,我就已嗅到你扬起了石巷、香橼以及老井的凉润湿气。
你说,你来看在武大上学的孩子。
这真好,你们将来来回回,把那早已消逝的关于我生命源头的无可名状的讯息,一点一点扬进我的呼吸。
面对邀约,原谅我的畏缩和回避,迄今拿不准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回返?
又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对接?
更因为,我怕,一下火车,恍如隔世的乡音,会一下子捧出无数个夜晚。
那一地的霜月。
路
沙石小路。
路两旁的浓荫里,有蝉鸣,“知了,知了”地不厌其烦,将夏季的空旷定格在地老天荒的重复里。
青春期的第一笔荒凉是在满塘碧翠上写“寂寞”二字。但字体阔大悠长——
长达几十公里的道路两侧是千亩荷塘的美,风来,香覆。
盛夏的明艳,一扫荼花事了的倦怠。
脚踏车从这里飞旋经过,去一处可以将迷茫暂置脑后的大湖。
弹性十足的身体在水波里放松、徜徉、漂浮。
微微荡漾的夏日芳菲,微微荡漾的黛黛山色。
我遗憾没有拍下她的美,我羞愧甚而为她的覆灭拍手,期待所谓繁华的高楼。
曾经举着红莲白莲的云梦大泽变成了举着钢筋水泥的旱土。
割裂的天空下,柏油路像油亮的裸体,她衣褶里的荫覆、鸟语、蝉鸣被一一碾碎。
在她的裸身上行走,在惶惶然不知异乡家乡的摩肩接踵的人群里行走,寂寞拥堵。
但我自始至终相信,在繁华中忧伤的人,一定找得到另外一条通往芳菲的路。
守 护
无须分析历史牙缝里蹦出的关键词,哪一个都不如森然的白骨浮于幽深墓穴更具杀伤力。
至此,一大片黄沙遮天盖地,昏蒙的视线中,六月灼出的沙纹蜿蜒扭曲。
没有可供缠绵悱恻的小树林,瓶装的清水也只能豢养一小截香气。
已经到了枯黄耷拉下来的尾声部,使劲弹出一指,刺啦一声,天空如裂帛。
而那些纵情披挂的泪水,到底能拯救多少虚浮的土地?
汹涌的人潮,如四散溃逃的羊群。氏族群落残存的根性,又于某个统一的时刻,吹响集结号。
还是护好自己的门牌号,护住灵魂最后的栖息地。
在一张张不算大的纸张上,有我辛勤开垦后的馥郁。
梅雨季即将过去
之后,无声无息的静寂会不会是一种错觉?包括镶嵌在骨缝里密密麻麻拔不出来的阴湿。
曾经干爽温暖的抚触零落成一块惨不忍睹的旧皮。
夜的薄纸,落满霉变后碎裂的残屑。
那些上一秒才绽开的新绿,转瞬灼热成红色火炬。
曾经粉刷一新的认定,在雨中尴尬地变形。
豁出去了,一仰脖,辛辣如火,又像盛夏天空降下的冰雪。
逃不掉的劫,是一对对粉扑扑的蛾翅。
我有汪洋大海般的情义,有高山花岗岩般的坚定,有蓝天白云的坦荡,三年空付。
空付亦不悔。
终于要出梅了,无须遮掩霉斑和阴影,你决定简简单单将自己晾在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