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书(组章)
作者: 蓝格子雨 水
这一天没有下雨,但他还是想起石阶上的雨,汇入长江的雨,当然也还有落在海滩、玻璃车窗上的雨。
从江边返回到室内,他们抖掉黑色伞面上附着的雨水,那些联结、流动的雨滴像是后来才被忘却的某段记忆。
他向她讲述起年少时莽撞的经历,集市上的暗语,一次难忘的非洲之旅。他用低沉的语调说起乡间的老房子已经多年没有翻修,他也有很多年没有回去,站在门口张望的母亲——
她也准确地听出他语气里的柔软。
越来越多可供交谈的记忆集体涌出——
如同深山里升起白色雨雾。
他们谈到乌云、石头和蚂蚁,其中的关联不能用逻辑学阐释。她原本想象着,再大的雨都会有停止的时候,太阳光将把所有的乌云镀成金色——
那势必是一幅浪漫的景象。可用石头堆砌成羊圈,雨水打湿羊群和树叶,是更现实的需要。
谷仓里还堆放着上一个季节收割回来的干草。雨水滴落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回响,泪水打湿衣襟是叙述中被省略的句子。
夜晚足够漫长,天宇浩瀚,群星在雨后闪耀着布下神恩,献出可供回想一生的宽慰。
清 明
四月,荒原上的野草,低矮的灌木树叶又重新绿起来。
春天开始了。依旧是,春风吹红桃花,吹皱山河,吹高悬的树冠,也吹低沉的病痛。
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像多年前新婚时,他为她哼唱的一首旧曲。
此后,他们生儿育女,过普通的生活,安于尘世。她为他准备好每一次远行的新衣。
如今,春风疾行,细雨连绵,她也忍住泪水,连夜为他备下崭新的寿衣。
像是一阵暴风雨,猛然间生出了超乎自身的力量,让那些半空中密密匝匝的树叶摇晃着,对自己的命,难以把握。它们挣扎着,抵抗,在绝望中打转。
春日盛大。
送葬的这天,天气晴朗。
她看着远处暗绿色的山冈,不语。
她闭上眼睛祈祷。她希望那就是天堂。
芒 种
麦田里的稻草人已经被风吹日晒得褪色,破旧的样子像极了一段漏洞百出的回忆。午后,孩子们嬉笑、追逐着从田埂上跑过,成熟的苍耳,小灯笼一样挂上他们的裤管,期待一次短途旅行。
有的苍耳在孩子回到家中才被发现,一路跟到家的苍耳,已经舍不得丢弃了,善良的男孩儿把它从身上轻轻摘下,放到文具盒的夹层底部。直到后来,家被搬到县城,再后来,是距离麦田很远的一座城市。
年轻的妻子没有吃过玉米面饼,早餐是一成不变的黄油面包和温牛奶。像他并不喜欢牛油果沙拉,却从未表示过不满一样,他也从来没有提出自己想吃童年吃过的食物。这样的虚荣伴随他走过婚后最初的几年。
尔后的日子,他恢复单身,搬去多雨的乡村,把彩色的卡通冰箱贴重新贴上,偶尔,也失眠。
细雨淋湿麦地,鸟鸣在清晨叫醒崭新的一天。
路边摊售卖的带泥土的蔬菜不用辨认真伪,这让他感到平静。他跟在人群后面排着队,像领取圣餐的孩子。
清晨的雾霭一点一点消散,幼小的花蛇将在秋天蜕去夏天的皮。
夏 至
我是说,多余的指甲应该被一点一点剪掉,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情节,夏日的气温也是一点一点攀升至此的。因为感冒,你坚持着没有开空调,但晚餐时的啤酒并没有因此省略。
你起身去开冰箱的门,啤酒瓶躺在冷藏室的第二层,蓝色瓶盖在醒目的位置整齐排列着等待你的认领。你将最左侧的一瓶啤酒从冰箱里取出,回到餐桌。两个人的餐桌,还摆放着刚搬家时买的那只金色花瓶,可花瓶里已经很久没有插过鲜花了。
逐渐地,你们宁愿把时间花在一碗西红柿鸡蛋面上。沉默从一餐饭蔓延至每一餐饭与它们之间的间隔。闷热占据了整个房间,热风从窗口送来讯息,提醒着夏至日,正如乌云提示一场即将到来的大雨。
与多年前的夏至日不同,那时你们还在外省为生活奔走,可彼此欢喜。山谷和山峰之间,夏天的荔枝树一棵挨着一棵,过去的时间悬挂在枝头,闪光的绿色慢慢被阴影掩盖。低处呢?草叶的边缘,一只缓慢移动的蜗牛被你们看到,然后,消失不见。
如今,夏夜的雷声持续敲击耳鼓,你看着闪电一次又一次擦亮天空,作为回应,暴雨形成风景,淹没了倾听。尽管如此,你还在猜想明天,雨过天晴,蝉鸣会不会再次出现在树梢。
秋 分
傍晚,她乘坐公共汽车返回住处,太阳光线经过车窗玻璃折射照在身上,她试着享受这短暂的暖意。偶尔,她也会将目光移向车窗外跳动的灰尘和广场上熙攘的人群,将自己从人群中抽离而出,来到一个想象之地。
在开始一次正式谈话之前,他们已经度过了长久的离别,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们像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交谈。
分别的天气有时好有时坏。他说,她保持倾听。有时是,反过来。
冷却多时的争吵被再次从水中提起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
他显得手足无措,这并非出于他的本意。像钟维修工修理一只老旧的怀表,或者是寄到眼镜店维修断了一条腿的眼镜。他开始搜寻他们共同记忆里那些让人愉悦的瞬间,他始终保持笑意,直到后来他们谈起那些互相较劲的埋怨。他收起笑容,认真地讲述一次维修经历。
但秋分已过,那些期期艾艾的苦衷已经足够成熟。
成熟过后呢?
暮色加速,他们说再见。
他们说,各自珍重。
而视线里,白色云团在天空中变换形状,快速移动,带来上一个秋天的记忆。
霜 降
没错,这是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
过了霜降,距离冬天就不远了。任何季节到了这样临近结束的时候,都变得让人感怀。
城市里,行道树不复往日光彩,那些原来的叶片凝结一层薄霜,环卫工人开始往树干上涂白石灰。树木似乎已经比人更先准备好进入一生中寒冷的时段。你看着那些微微变黄的树叶在空气中摇晃,不由想到自己,人到中年。
郊区的白房子伫立在喧闹之外,远远看上去像一只独立的白鹭。你偶尔会去住上几天,但这样的时间还不足你生活里的十分之一,城市里的出租屋才是你朝夕相对的日常。
激情的树叶就要掉落,该如何理解现在的处境?
从郊区回去的路上,你不得不想接下来如何应对早上出门前还未冷却的争吵。路过的水果店提供了解决问题的思路,你知道,她是爱吃杧果的。
于是,你将杧果洗好,放在茶几上,看起来是顺手挑了其中熟透的一只递给她。她没有拒绝,但说自己今天想吃葡萄,你说马上去买。起身穿外套的时候,你看到窗外,天色已经完全转黑,对面人家的灯光显得格外醒目。
你想,像树木到了霜降需要一层白石灰一样,婚姻,有时可能也需要一根绳子,或是一串葡萄。
冬 至
到了冬至,北方的树木已经脱光了叶子。你所在的城市,街边乔木也已经进入冬眠状态,日子似乎是在顺应时序,进入一年中艰难的阶段。
妻子的病情还没有得到好转,脾气越来越差,儿子处在叛逆期,父母亲在电话里极力掩饰着越来越差的身体状况——
不过是人到中年的常态。
房间里的龙血兰还是和夏天一样葱茏,看起来生机勃勃,但整间屋子静悄悄的。你还是决定到室外走走,沿着潮白河一路向南。偶尔遇到散步的老人,互相搀扶着走过缓坡,你多希望这样陌生的宽慰能更持久些。
连续的降温天气让河面有了结冰的迹象。你联想到小时候在冰面上玩耍的情景,那时的气温比现在更低一些,可不觉得冷。你早已不敢像童年时那样放胆走上冰冻的河面,你也曾因为这样的冒失掉进河里,并因此受到一次严厉的训斥。
你不由暗自感慨,那样肆意的时光一去不返了。
眼前的冬景,冰凌暴露如锋刃。你想起几年前,在长江边散步,有人面不改色地跃入江水。那些冬泳的人,凛冽,却忘记了寒冷。
小 雪
是怎样的心情碰撞,形成这样的奇景?小雪时节拥有更轻柔的气质,就像此时形成的雾凇,干净、明亮,仿佛最初的爱意,总是让人赏心悦目。
接下来的冬天,冷风带来一阵微小的震动,雾凇散落的过程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结局?
下降的雪粒,有如半空中飘浮着的词语,断断续续地述说。
但仅仅是这些符号带给你疼痛吗?
你的呼吸,和干燥的冷空气交叠,制造出一小团白雾。而现在,你告诉自己,必须忍受住这嶙峋的寒冷,要知道,更冷的时刻还没到来。
当你从一阵幻想中抽身而出,才被告知自己脚下踩着的是一块挨着一块的灰色而坚硬的火山岩,那些经过地球内部的炽热又经过地表空气冷凝的火山岩。
人生许多滚烫的东西像岩浆一样冷却下来。
如同被漏掉的记忆。湖边的雾凇,被时间和太阳的光一点一点磨损掉。树木,将还原它们本来的面目,你开始怀疑,没有什么可以永垂不朽,遗忘,是不是对未来命运最好的安慰。
很多年后,你仍然记得某个小雪的初冬,在漫长的空寂里,悬挂的雾凇像树枝上正要起飞的白色鸟群一样令人着迷。
冬天,你无法绕开的一处建筑,你觉得你应该留下来,可你必须走了。
大 雪
显然,雪不是只有在十一月才会下。雪也下在其他的月份,或早或晚,比如十月、十二月、一月,甚至二月、六月。雪下在北方人口稀疏的小镇,也下在北方以外的城市和乡村,有时,是以雨夹雪的形式。
多年后,你在南方的一座海滨小城结婚生子,人生步入中年,童年生活变成一片过去摔跤的雪地,你已回不去了。
再后来,提到雪,你总会联想到在湖心亭看雪的张岱和寒江独钓的柳子厚。实际上,上下一白的景象并不是明代或唐朝才出现,可你还是对西湖的雪有种别样的偏爱,或者可以理解为对遥远的美充满一种期盼。
与此同时,你接二连三想起那些和雪一样白的事物。
羊群、棉花糖、天上白云。
白色墙壁。
一座冰冻的雪山。
被雪覆盖住的秋收后的稻田。
而你不会想到,大雪正在远处的树枝和屋顶上慢慢堆积,形成足够的白,空白,洁白,以此来抵抗黑下来的天空。
窗口的灯,一盏接着一盏,暗下去。树上,啄木鸟用它坚硬的喙用力啄着已经脱皮的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