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聆听下一个声音
作者: [美国]罗伯特·勃莱湖上日落
太阳西沉。在这片松树流连不去的岸上,蚊子懒洋洋地到处飞舞,苔藓冒出来,仿佛有话要说。宁静落在湖上,如今显得更沉重,也更冷漠。在远远的外面,大批野鸭像闭着的眼睛漂浮,某种无形的东西形成一条银白的细线,在南岸下面那黏糊糊的黑暗中,慢慢朝着岸边移动。只有一些鸟,焦虑不安的鸟,对大地正在暗淡的屋顶说话;小小的野草伫立,被遗弃,黏土把它的消息发回大地的中心。
秋 天
因为这是雉鸡季节的第一个星期天,人们就聚集在车灯中隔开雉鸡,而那些鸡几乎紧张地乱挤在一起,有些害怕黑暗,最后一次在它们的小窝棚周围走动,现在那窝棚地面似乎如此光秃。
黄昏降临了,仿佛是透过旧煤炉上的鱼胶所见,西边亮起一点光,牛群站在厩棚门周围。现在那位农夫仰望让他想起死亡的暗淡的天空,田野上,在最后的风中,玉米的骨头隐隐约约地沙沙作响,半月挂在南方。
现在,透过光秃秃的树,看得见厩棚窗口射出的光。
在怀俄明斯托里①的鱼苗孵化场
一个护林员手持长柄勺,从皮卡车上舀起手指那么长的鳟鱼。为了放养这些鱼,他们为其称重。那个穿着黑色靴子的人从勺里将鱼倒进搁在天平上的木盆。那些鱼从那个勺形铲里溜出来,五六英寸长,闪亮、发光,充满勃勃生机!在怀俄明的太阳下,它们何等地扭曲身子,转动,即将落下!这些鱼是纯粹而活力无限的储备,像雪堆,像群山,像千百万只手……它们落下的时候,在空中留下纯粹的笔画,消失在鱼盆中,鱼盆容纳着那么多鱼,就像是冰川扔下来,让寒冷的溪流冲刷的白石……或者像那在洞穴后面裹着年迈的肩头的皮毛——那里,脸膛发光的女人咀嚼过那些皮肤,而女人们发光,是因为她们的孩子进入了宇宙……如今躺在她们那在升起的光芒中如鱼闪烁的赤裸乳房上。
① 美国怀俄明州的一个小镇。
窥视潮水潭
这是一个潮水潭,很浅,水涌进来,清澈,潭底的白色贝壳,没有询问什么,甚至没问方向!水面上,那带有结节的海藻像一只只手躺着,慢慢抽回、回归,那搁放在发烧躯体上的手,来回移动,好像医治者疯狂歌唱,对着耶稣及其死去的母亲大声呼喊。
打麦时节的黎明
那具有三个底座的耕犁伫立在一片残茬地的角落。亚麻色的麦秆躺在地面上,精疲力竭。
破晓的太阳斜射在湿漉漉的狗尾草上,因此公路水沟的斜坡像从睡梦中醒来的脸。
燕麦残茬闪耀。一排排麦子湿漉漉的,仍有待收割。农夫穿上茄克出去。三十岁之后,他每天早晨起床时,除了穿上茄克,也增加了对自己还没强壮到足以死去的认识——在他那打麦时节的木摇篮中,他初次深深感受到了这种认识。
走在耕犁转折之处
——给齐奥伊亚·丁帕内利
“最美的音乐就是那发生之事的音乐。”
——爱尔兰老故事
清晨五点,我的躯体产生了某种强烈的情感。我醒来,看见东方出现了一抹鱼肚白,那是因为它受到刺激的孕育而产生出来的,我起床溜出后门,踏上光滑而顺从的三角叶杨的叶片。马出来了,在水沟里吃草……我沿路西行。
我注意到路上有一块鹅卵石,然后是躺在水沟草丛中的一穗玉米,再然后是延伸到玉米地里的土梁。我在土梁上走向那耕犁转折的偏僻区域,拖拉机轮胎与之结合,它们比其余的东西更热爱它,因为裸露的泥土而感觉舒适,那每一轮都看着泥土、朝下翻转的耕犁表面……
升起的太阳下,因为不怎么明显的原因,泥土在一处提供一个玉米壳,在另一处则提供一棵三角叶杨。一根树枝落在围栏铁丝上,附近有永恒,摆脱恼怒的躯体准备好去看看会发生什么。我的体内有一种嗡嗡声,它并不嫉妒什么人。
蟋蟀重叠着翅膀,一种低语般微弱的声音涌上它的脑海……它听见那个声音……又漠视那个声音……等着聆听下一个声音……
窗玻璃上的霜
霜是闪闪发光的,兴奋的,就像那么多在夜里默默放下的东西,无人观看。透过下面的两块玻璃,观者可以幽幽地看见三棵枫树的躯干,素静得像欧洲。霜飘摇,匆匆越过世界,就像躺在棺材中的尸体,而在接下来的片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透过皮肤,大脑偶然接收到死亡的无线电信号,在宇宙中四处飞散的微粒残余……冰冷的飘落,冷冷的指尖,头上和脚下的郁金香。
我看着上面的玻璃,看见更复杂的道路……扔在路上的缎带。
风中的豪猪
半明半暗中,我辨出树干附近有一个形态——一只半大的豪猪!它像一只蒸气铲笨拙地匆匆爬到树上——六英尺高,它就判定自己爬得够远了,在那里等待,偶尔侧首越过转动了一半的肩头看我。我走上前去,注视它的眼睛,那眼睛是黑色的,几乎没有自发性,位于一个毫无表情的鼻子上方。它几乎不懂得攀爬,爪子不断在灰色的白杨树皮上打滑。无论怎样,为了爬得更高,爬向那并无实质的天空,它的身躯显然没有感到刺激:它想不起它听过的一切故事。
太阳已经沉落下去。那白色的针状皮毛醒目,前罗马时代的东西,靠近优雅的树皮。当我聆听之际,我意识到那依然更古老的第三种东西——那就是吹过好几英里无叶森林的风。
马铃薯
马铃薯让人想起一块机警的沙漠石头。它属于一个种族,而那个种族写作受到启迪而又失败的长篇小说。马铃薯并不自行移动,然而它的形态中有某种运动,仿佛一场旋风停下来,在一个幽灵朝它吐口水时,它就变成马铃薯的肉体。皮肤的某些部分斑斑驳驳,马铃薯的城市散落在这个星球的各处。在某些地方,那纸一般的薄片扬起,轻盈得就像从清晨的湖泊中升起的雾霭。
尽管众目睽睽,我们知道几乎没有光芒穿过。无论谁走到里面,都会发现一种沉重的、多肉的东西,既潮湿又令人愉快,就像不断游过同一条河的熊那样让人入迷。
当我们张嘴咬进那种生肉,舌头和牙齿都惊讶得停顿了,就像自行车手在风降临时前倾身子。牙齿说:“我永远都未能想象它。”舌头说:“我从表面上认为,会有很多情节……”
赞美一粒稻米
稻米有一条面包的外形,其五分之四的长度几乎都是半透明的。它似乎包含着希望,由坚硬的光构成。它躺在我的手掌上,几乎没有重量,前哺乳动物时代的世界遗下的碎片,没有血,只有精灵,一个在筛网中跳舞的干枯的植物精灵,它的声音唤醒沉睡在某个摇篮中的戴奥尼索斯①。
最初四分之一的月亮,在早晨的天空上显得锋利,看起来也坚硬。很久以前,月亮就变得坚硬了。阳光留下它,却没有进入它,它的斑点代表光芒的黑暗一面,因为在安息日拾捡枝条而锒铛入狱的那个男孩。
因此在夜里,阴沉的影子流过稻米的表面,修士们哭泣,就连这米粒也向内看着自己的植物遗产。
当我把它放在我的舌头上,让它存在,舌头就理解那受难的油流过时并没溶解的祖先躯体。我们的孩子也如此——他们肯定不会溶解。每个孩子都是一粒产生光芒的稻米,脱粒于成千上万长着羽毛的植物,根本不源于我们,根本不源于父母。
它们的灵魂和我们的灵魂来来往往,顺从于别的某个月亮。长着羽毛的植物整夜在稻田中招摇,而在花岗岩门槛上,月亮默默抬起进进出出的海水。
① 古希腊叙拉古的暴君。
箱 龟
这只龟脖子上的橘黄色条纹突然伸进未来。它那纤细的脑袋伸出来,它竭尽全力推动,如今在我手掌边上动弹不得。爪钩——前爪五只,后爪四只,长得奇特而优雅,冰冷,弯曲,苍白,就像一个中尉的剑。脖子和脑袋上的黄色条纹,让你想起赛车。
身体底部的龟板,有一种冲洗过的淡淡的玫瑰色,那是因为它被拖过世界而留下的。在那里,想象被简化,没有太多的激情,有条不紊——就像宇宙飞船的下侧。
乌鸦头
晚餐时间。我离开小棚屋走向房子。有什么东西在树干中间飘动……我脆弱得冲动,到细细的树后去掩蔽,或随风行驶。一个孤寂的日子结束了……在几小时漫长的独处之后的时间,我与孩子们坐在一起,感到他们在附近……每一天,我有五十次失败于我想做的事情,感到困惑,最终上床睡觉。
我在黎明前醒来,听见疾风围绕北边寝室窗户而劲吹。通往小屋的路上,我看见落在昨天的冰上的雪尘。整整一早晨,雪花都在飘落。
到了正午,我放弃工作,躺着聆听那起伏的风。有时候,它发出女人裙裾拖曳在地板上迅速掠过的声音……在其他时候,它又发出一声缓慢的嚎叫,就像“以诺”①一词,并无忿怒。
我走向窗户。这个夏天,我在桥边找到乌鸦头,将它带回家,放在窗户的框格上。羽毛给它那鹰钩嘴喙饰边。它凶猛,果断,这一派白色之中的一件黑色之物。
①《圣经》中该隐的长子。
罗伯特·勃莱(Robert Bly, 1926-2021),美国著名诗人,“新超现实主义”诗派的领袖人物之一。他于1958年与詹姆斯·赖特等人创办诗刊《五十年代》,形成美国反学院派诗人的阵地。他出版的诗集有《雪地里的宁静》《身体周围的光》《穿黑衣的人转身》《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早晨的诗》《我的判决是一千年的欢乐》《对着驴耳谈话》等。他提倡“客体散文诗”,著有散文诗集《牵牛花》《这个躯体由樟木和香槐构成》《通过死亡我丧失了什么?》等。其作品语言纯朴且常有新意,具有典型的“深度意象”特征,影响过当代中国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