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日格勒河(组章)

作者: 包玉平

冬夜:一片人世的飞地

冬夜有风,却深陷奇怪的安静,那浑身长满针刺的风。

无论何时,“人不得不在恨的同时也在爱。”*

而他想做梦,却又怕做梦,更怕这物欲时刻,再不能变现的梦!

一年多来,淡蓝色旧枕巾,常常或浸泡在漫漫长夜的海水中。

——如果,你偏要说,他还有梦,那应该一定是夜晚的冷风中,慢慢风干的,或孤寂的寒意间冻裂的梦——

胜似北纬47度根河岸边,冷极的冬夜。

灰鸽子筑巢龟缩身躯的38楼的阳台更为神经过敏,总有微弱的强烈动静的预感:

总有人在夜半的草木间,四处翻找东西的响动;

而他陡然醒来,恍兮惚兮,一切又是依旧那般活生生的深信不疑——

梦,回到梦中,却忘记了自己是梦;

心口的刺痛,似乎未曾发生——

但他猛然或又想起,比寒冷更冷的寒冷……

于是他疲惫地坐起,把梦或不是梦的梦,以及那清晰的“深信不疑”又一次,暗暗收藏在,收藏母亲视频的左侧,紧挨着与母亲更近,更清静无人涉足的,一片人世的飞地。

*引自耶胡达·阿米亥诗句。

在莫日格勒河畔……

终于端上来那万般死寂的,一盘咩咩声。

一个世间最孤零零的,不能再尖叫,脱骨的减法数字。

——从餐桌不远处,雾气弥漫,腥膻的厨房,从厨房后边的一片鲜亮斑驳的,红色草地上;

从那亘古的,乌拉盖天边草原深处,一颗突然流落到,更远方的头颅。

——昨夜,在梦里扔掉所有的幻觉和悲喜,以及对尘世的私心杂念。

凝视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笑脸和蜜意。

从莫日格勒河流淌出来的,弯弯的,蒙古牧歌长调。

春 分

一枚鸡蛋未曾孵化却长出小脚爪,战栗着站在阳光下,转身便闪进春饼的影子中。

——世上的平衡,多么渺小多么不易,小到比那小脚丫还要渺小,小到已经根本没看见即无踪影。

一个点上瞬间的直立,脆弱得躲闪到目光的背面。

我的影子也因它站立的瞬间,颤动而果然清晰了一次。

踏青的南方,即刻一定向北方移动了一寸。

此刻北方的,残雪与鼠洞悄悄闪身阴暗角落,这些暗地里出没的事物,自古谁也无法把握它们的行迹……

——刚刚,从超市买回的一片菜叶上,有几个小洞洞,而倾心爬动的蠕虫,却转眼也不翼而飞。

清洁工老徐

从年轻时,就那样喜欢赞美许多路边野花和女人。

一生最多的却是与无数落叶花木为敌。

当然,此生获取的基因更不想与尘埃和污浊为伴。

年岁大了也偶有梦,想必是让世间所有树木只长枝条而不长叶子,此刻,梦醒时分,却又是如约而至的秋分节气冷寂的清晨,又是落叶纷纷,满地金币却不失辉煌。

漫长人生路上的叶子和破碎的星光,他,天天扫也扫不净。而在人生中似乎“于一层洁净中找寻另一层洁净。”*

路上或尽头仍有行人和落日,他天天扫得干干净净。

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日子漫长而零碎。

——自己的白昼和黑夜,以及体内的积雪,他也时时刻刻都在扫。

叶子和花瓣如他肾虚中的脱发,还在不时簌簌而落。

日出时枝条越来越光滑闪亮,被冷风折断的枯枝横陈在路上,而他不敢踩踏那种骨折的声音——

其实,他不像是与繁花落木为敌,而是像天天与络绎不绝的人流和孤独的自己,在同归于尽。

*引自陈先发长诗《了忽焉》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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