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江素描(组章)

作者: 阿垅

心 跳

春天破土而出。

你说:花开的声音很痛,但这痛也是甜的。

河流从睡梦中醒来,你一双慌乱的手,按不住来自四面八方的心跳。

马蹄是草原的心跳,火焰是暗夜的心跳,歌喉是爱恋的心跳。

你是我的心跳。

一截干枯的木头在飞翔,在云朵下盘旋,加深了注视它的目光。

一截干枯的木头,它吸食着日光和月光,心胸里堆满了风雪和沧桑。

在天空展翅或蹲在岩石上,它都不说话,它是一个习惯了寂寞的哑巴。

对于没有目的的飞翔,对于迎面而来的黑色风暴,它不屑一顾。

你信不信,高原的四季——

就是从这截干枯的木头上发的芽。

雪和莲

一半的雪在我的心中狂舞。

马蹄急促时隐时现,揭开高原空寂的胸膛。

月亮披散皎洁的发辫,请抽打那些醉饮的痴迷,化开伤痕上一道道的蓝。

另一半的莲在你的水乡伸腰,定情一吻唇齿相依。

木管里缓缓波动的流水,让浓黑的眼眸沉浮。

叶片干净,阳光下的手指干净,是绣花的针线扯住了千年的苦香。

弯 月

可以磨刀的弯月。

可以挂在胸前的弯月。

可以加工成口哨的弯月。

切开夏夜,取出睡眠。

让心跳,展开曲卷的叶片,让唇亲近,吹奏一段梦想。

噙住泪光里掠过的那一道闪电,在灯火阑珊的夜空,虚幻的白马,填补了遥想的距离和空洞,为我们带来了清凉和爱的折磨。

达拉民歌:肖央

一幅画,是以月光来装裱入框的。

一个夜晚,是从一首达拉民歌开始传唱的。

山间修好了小路,溪流上架好了石桥,手捻的羊毛线越来越长,红秆绿叶的荞麦就要开花。

——等木楼上垂下携有体温的织带——

一站就是上百年的那个人,就是另一个你我。

荞 麦

旺藏寺在傍晚的钟声里打坐。

不远的山坡上,荞麦的花开出了一团团暖色的云。

梳着十八根细小发辫的姑娘,有着清泉滋养的容颜,怀揣的心事很薄,像一粒石子击破水面荡起了涟漪。

转眼天气已经凉了,转眼就回到了原来坐过的地方。

叫茨日那的村庄,搬出了陈年的酒缸。

一不小心,你又会醉倒在昨日的梦里。

格桑花

多么不同啊,她说:

采摘回的这束花,让整个旅途都显得有些娇气。

淡淡的香,都是从根部散发出的,隐隐还有马蹄细碎的声响。

别的花,一瓣瓣凋谢,最后会四散分离。

多么不同啊,它们干枯了——

依旧挺立着消瘦的身子,却让人感到了冰霜一般的刺痛。

白龙江素描

不仅在眼前,还时常在梦里。

一条江,究竟饮喂了多少银色的马驹,浪涛如鬣鬃翻滚,嘶鸣如绸缎顺滑。

枕边有涛声,两耳就不觉寂寞。

那种如影随形的不离不弃,不会顺流而下,也不会逆流而上,多像过去只倾心往返于南北两岸的木筏子。

那种土得掉渣的莫逆之交,与童年时光纠缠在一起。

风车、弹弓、沙包和鸡毛毽子,浓重的方言,谁提起,谁就是与我发小喜泣重逢的人。

初到若尔盖

临窗的早晨滴着露水,我陌生的感觉开始潮湿。

——把酒店里悬挂的一颗硕大的牛头骨留下,那空洞的两眼叫人神往,里面除了震撼的风,还有千里雪域的苍茫。

——把工艺品店铺门口散步的阳光留下,拍落经年的灰尘,擦拭一堆精美的器具,让粗糙的生活发出诱人的光泽。

——把路边马蹄驰过的清脆留下,让旅途的心突然被一种温暖装满,这些开在寂寞之中的花朵,绽放着等待、热爱和飞翔。

——把一条粗黑发辫的记忆留下,背草姑娘脸色红润,她可以回答你的询问,但不会告诉你草原爱情的名字。

——把草地上夏日带来的欢乐留下,激情的舞步开始松软,一夜未眠的是围着篝火唱到天明的歌喉。

这是留在一张空烟盒背后的愿望,它现在就躺在我贴近胸前的衬衣口袋。

透光的树

现在,让我回到内心。

回到一棵大树所遮蔽的阴凉中间,去感受从叶片缝隙垂落下的光,以及变幻的风景、对养育的感恩,或者是在三月丢下的神话。

时间应该是中午,或者比这更早一些。

能够呈现出不同的言语和色彩,频频闪过四季的走马,站在时光的岸边,它卸下黄金,又痛饮白银。

一棵大树肯定是上帝的手,从泥土里伸出,慰藉疲倦的翅膀,承接着更高处的光。

也只有博大的爱,才能养育日月这两盏慈祥的灯。

而在深处结下的根,是遍布黑暗中肥美洁白的骨头。

远山起伏,风雨无阻。

仔细聆听——

风中摇摆、颤动、歌唱的叶子,这么多颗赤裸的心,发出了哗哗的声响。

唯有大地是厚实的,像翻开的一部巨著……

扎尕那图鉴

想把亚当和夏娃的诞生地放在这里的人,不是我,是1926年漫游至此的约瑟夫·洛克。

扎尕那,一个被群山环绕的地名,以藏语发音,会让慕名而来的各地浓重的方言在舌尖上打滑。

仰望是门修身的功课。

直到云雾散开,一座又一座山好似从天上落下。

万物此时融为一体,迎合发出共鸣:草木攀升寻缝扎根,鹰鹫居高敛翅筑巢,陡峭绝境的崖壁上,也有销魂之舞,成群的盘羊纵身蹦跳,来去自由。

怀揣整座山的人,会牵一匹枣红大马。

背驮夜宿的行囊,不一定走得沉重缓慢。

打两三声响亮的口哨,就在前边带路的当地向导,不时停下脚步,转身等待气喘吁吁的我们。

先画出来再说:

最高处是牧场,除了牛羊,还有一缕炊烟袅袅升起;中间则为茂密森林,土壤潮润,延伸的林海应该遮挡住了菌类布下的另一片星空;再往低处,油菜花黄、青稞抽穗,农田在村寨和河流之间起伏……

涂彩的油画笔,她左手上刚停歇下三支,右手上的一支还在发出沙沙声响。

不是我光张嘴,不说话。

磨房吱呀,夕照清流,为戏水孩童的裸体插上了金箔的羽翼。

自古人间多高山,有名与无名不重要。

重要的是——

此山,在谁心中盘桓了千年。

阿垅,本名王卫东,生于1970年4月,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上海文学》《中国诗歌》等文学刊物,入选各种年度诗歌选本。著有诗集《甘南书简》《麝香》。现居甘肃甘南。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