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启示录(组章)
作者: 姚辉歌
唤醒你的,可能是那块比黑鸟飞得更慢的石头——
它是谣曲的一部分,沾着古老的泥迹。它经过正午的河道时,为你拾起过种种板结的涛声。
别追问石头与花朵的联系。我知道那些将神的背影变成慰藉的花,已在风中伫立了多轮苍茫。一朵灰黑之花,曾替代石头最初的夙愿。
石头仍在飞翔。它穿越你的上一种梦境,然后再经过旭日之芒,经过你祖辈安放于香案上的累累祷词——
耕牧者的祈盼,让大地辽阔。
而漫长的梦境在找它自己的边界。你,是不是也属于这不断幻变的边界?
歌。石头的询问才刚刚开始。它或许并不需要你回答,它也可能在一次次,替你作答。
那些因你的寻找而存在的事物,仍将延续无限卓越的光焰。
黑鸟翻越既定的歌哭。
唤醒你的,可能是石头的第二种影子……
进入秋天
不愿与抄近道进入秋天的人同行?
——不。应当允许捷径存在。你寄放于云端的雨,与大地的旨意有关。雨没有落在你肩头,但已降落在了大地最需要雨的那个时刻。
这也是祖先在泥土与根须间,一再提起你的那个时刻。
云块低于路碑。你试图改换的路线所具备的指向性,依旧是明显的,它贴近果实,也引导云承载整个秋天的意义。
你会遇到那个不倦解读秋天谱系的人——赤色的是谁祖父指纹上吱嘎旋转的初秋?黑色的秋景则属于石雕的白马,它驮回的盐,让村落多了三种影子。黄色秋天是一种常态,可以是你和水井的,也可以是你兄弟和他深藏的菱形篝火的。白马在嘶鸣,它也可能会触动那比较遥远的深灰色秋天。但紫色秋天据说只在椿树将半爿天穹还给无名之神时,出现过一次。
我当然愿意与大地一起,尽快进入这片我和虫豸共有的秋色——
水逐渐清澈。煮酒的人离太阳稍远了一些。他把整瓢阳光,浇在老梨树根部。
我会在山梨密集的低语中,等绕了很远的路,从秋天另一侧走来的你。
镜 子
在没有镜子的年代,狼即我,我即狼扔进天空的那只褐色之鸟。
但还有狼之外更为苍茫的可能:火即我。火找了多年的影子,是我。
是的,他是首先从传说里找到镜子的。只有她,在水和太阳的叮嘱中,找到了镜子。
在没有镜子的年代,你可以活过两种以上的沧桑。你的甘苦,与自己无关。那鲜艳的刺莓是你,灯的咒语是你,灯旁边灰烬般严肃的我,也是你。
谁是被镜子首先战胜的人?他看着自己的面容、悲喜,像看传说粗粝的骨骼,像看星空剥落的预言。
而我与大风共用一面锈蚀之镜。
风持续嘶吼。它被镜子赋予了更多职责。它必须找出神的爱、怯懦,必须在酒与誓言的叠合中,觑见命定的各种伤害……
风想单独使用一面镜子。
——我想到了那阵绕着我和雪山飘忽多年的风。
它的确应当拥有一面不断变幻的镜子。
它,会通过镜子,带给我们更多朝向往事倾斜的道路——
旧书店
——可能会从竖版书里,走出三种以上完全置风雨于不顾的人。
一种人像你。坚持要绕开未来,如同绕开一朵敌视自我的火。其实火的褶皱之外已早预设了多种未来。但你的走向是含糊的。你不知道是该靠近我,还是进入另一种自己。
一种人像他。他想成为第三人称复数。旧书琳琅。繁体的书名背后,是千百座锈蚀的宫殿。他出入其中,并想在偏北的宫殿中,物色某种可以着缁衣的节令。他端坐殿中,成为一个篆体的梦境代号——
另一种人能像我吗?我经过旧书店时,雨逐渐变大。我从几茬于空中飘舞的字形上,看出了一场即将显形的无边界灾难。我告诉那些在旧书堆里翻检颂词的人,他们却丝毫不信。他们嘲笑我多疑、怯弱,如一尊过期的神祇——他们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想到神祇?
可能还有一种人,是隐形的。他们滑过弯曲的黄昏,并顺理成为星空最偏僻的部分。
那些新版书能收纳更多人影么?
——这是旧书店。鄙地曾经倡建天下最大的旧书市场,但并没有成功。一些被灵魂弃置的文字还在远远赶来的路上,它们,会在下一刻,遇见从书店走向长夜的你。
而它们,会避开那个一直在向文字索要灵魂的人。
抚松记
要找一册线装的风,的确比较难了。
可以托松去找——
兀那松,熟知风的去脉,来龙。它将风的纹理拓上云端。它和宿鸟讨论风繁杂的包浆。它,可能已多次触及风的痛处。
松步履苍茫。必须舍弃那些不符线装要求的风。这些风也有精致的流苏,有带手写痕迹的寄寓。必须在风的种子中,预留胚芽萌发空间。黝黑的风,有可能借助寓言的手势,散发一些启示性风声……
是松在坚定地带着你寻找吗?
从颤抖的脚印,上溯到千万种黎明之前,风或许会固态化。风成为承诺的可能性一再减弱。但风,的确是一种承诺。
倦怠的松,此刻正跟在你身后。
它记不记得所有曾走过的路?寻找是艰难的。松,已早走出了自己嶙峋的象征意义。
而你也许只是一种实施托付的难度指数。你受过的伤,都与风有关;你和松要寻找的风,也只能与种种伤害的风有关。
——松,倚在一壁苍岩上,打盹。
抚松,你从自己血脉中掘出松的另一种征象——
松,已为即将出现的风,找到了超越风与岁月的全部勇气。
晨
黎明不可预测。
太阳的偏离可能依然存在。你压在夤夜上的镇纸翻了个身,而前置的叫醒闹铃是木本的——好像这次是木槿花在灵肉夹缝处,轻轻响了一下。
我并不急于走出梦魇——恶梦的价值在于它能以爝火的烈度,达成你对第五块骨骼的抚慰。其他骨骼是冰冷的,它们,在等另外的爝火。
太阳修订灵魂的轮廓:厚此,也厚彼。朝东的流苏必须延伸至西侧——灵魂应该获得灵魂所期待的完整性。
那推开碑石暗影的手,沾着露水。它留给你的方向,可能仍将和上个黎明重合。或许,你,仍未能把握住这既定的方向——
沿途的蝉,摆开赫赫仪仗。
无数梦境抟制者组成辽阔的祝愿。晨光激荡。那捧着星辰出发的孩子,是歌谣最为深长的斑纹。
——你的路来自未来。
路有些困乏。路设定的泥泞并不会简单出现。这条路,至少包括了三种以上的目的——
请将那盏熄灭的灯,带到它念叨了多年的必须奔赴的位置。
画云的人
他刚从云深层次的疑惑里归来。
“我为什么要成为云?”“……为什么,我不能成为更神圣的云?”“我寻找的云已多次成为我自己了,那,——那我是谁?”
他对云疑惑的转述同样让人疑惑:云真的有这么多疑惑吗?
——“我为什么在拒绝以云的方式怀念时,发现了云最深重、丑陋的原欲?”
画云的人曾告诉一滴雨成为云的最佳捷径。雨从千百年前的遗忘中赶来,停在他指尖。他告诉雨他即将画在雨声表面的那种流线型追忆……
他曾在一座袤远的广场上做过云的雕塑展。变形的彤云代替启示。黑云被细分为三十二个序列——那么多人都喜欢黑云,他们将赞词堆在黑云的阴影中,他们自命为纯正的“黑云之子”,并列队晃动羸弱的体形,诵唱。
白云的装饰性是前定的。也许,你可以在自己信仰上添加这种纹饰。
一个孩子在半爿绿云侧面迅速苍老——这是云的催逼还是生命自身的质询应力所致?一个孩子,看见了在黄云呓语中复活的诺言。
而云的疑惑正在经典化。
画云的人,像一个启蒙者,他甚至从一枚稀世镍币上抠下了一串救赎之云——
“我为什么必须成为云不断逃避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