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镜·山海茶坊

作者: 李舒婷

(一)

“牌头,山海茶坊的蕙娘失踪了,适才听到杨通判交给徐录事去办了。”小伍哥刚从外头巡查回来,麻点儿就凑在了他的耳边。

小伍哥拍了拍身上的尘,望着窗外枝头的雀儿,黄褐色的雀儿歪着脑袋,在枝叶间穿梭。“蕙娘的案子轮不到咱们拿人,上头自会安排。”

“徐录事和章大人准备赶去山海茶坊了。”麻点儿提到章寒镜时故作高声,小伍哥遂白了他一眼:“刘孔目叫你去整理卷宗,哪儿得空闲。”

“可徐录事叫我跟着去,小伍哥,你等我消息。”麻点儿最是爱凑热闹,说完后提着录箱就飞出了门。

旧曹门街北的山海茶坊是东京最大的女子茶坊。茶坊门脸由巨大的山石垒建而成,似南方的深山洞口。右侧石缝中流出的滴滴清水,滋养着石上的青苔,苔痕是草书的“山海茶坊”字样。踏着白色的石阶入内,里面另有乾坤。前厅的茶室排布在一个个小的洞穴内,过道尽是京城里难得一见的珍奇花草,山石缝中透出的光线衬着独有的木香,伴着空气中的云雾升腾。沿着水景往后是三层的茉香榭,这里是斗茶之所,其下宝石缠道,而后是一片池塘,一直延伸到朱家桥瓦子的后围。

蕙娘是山海茶坊的店家,山海茶坊也只待女客。许多官宦人家的娘子、小姐们日夜在此间饮茶、游玩,随从和车马就在车马院中休憩等候。茶坊里,姑娘们焚香插花、斗茶起社,湖上一艘艘画船在荷塘边静静地躺着,不时传来女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偶有随性的小姐,冰了酒划着小船去采荷,直到日暮,这才踩着余晖,烹花谈诗,迎接星夜的意趣。在山海茶坊里,女孩子是自由的。

待徐录事和章寒镜套了车马,前门侍应早已上来迎接。若非出了事,山海茶坊是不允男子入内的。章寒镜随着侍应划船到了庭院最深处的云仙馆,这里是蕙娘的居所。云仙馆靠着东北角,茉香榭东侧的天水桥步道也可通往那里,乘船要快些。

云仙馆的布局较外头更有意境,布满青苔的小山是屏风,屏风后是一湾清泉,这清泉沿着云仙馆两侧的石道一路向下融入荷塘。章寒镜、徐录事、麻点儿随着管家孙婆婆和丫鬟青禾一同进入云仙馆内。

内应孙婆婆走在前,一边指引一边道:“老奴发觉蕙娘不在房内是今日辰时。因蕙娘有早间吃香糖果子的习性,今日照例端过去时,敲门不应,想是可能吃酒醉了,晚起了。过了半个时辰又去敲,还是没人应答。问了青禾,她说蕙娘差她今日一早去采买干果刚回来。推门进去时,我二人并未瞧见蕙娘,屋内陈设一切如旧,想着蕙娘可是去前厅了。直到巳时,方才问遍店中众人,均言未曾见过蕙娘,前门侍应也未见其出门,才报得官。”

徐录事听见婆子说已问遍了店中众人,即言:“适才进门时已将茶坊封了,今日店中宾客可有官府小姐?你们几个去前厅给宾客说明官府查案,让女眷们休要心焦。”

“今日是哪位姑娘服侍的蕙娘盥洗?”章寒镜一边问一边在屋内上下翻看,被褥齐整,树桩茶几整洁且无挪动迹象,书桌旁的小案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木盒。木盒长宽皆一尺有余,高两尺,略微开启。左手边的香案内,香灰未清、新香未续,后窗借着木条撑开一条缝儿,周围无其他痕迹,屏风后有两扇刻着海浪的木柜,木柜上锁,锁头并无暴力打开的迹象,木柜旁有一侧楼梯,由此可上二楼。

青禾看向小丫头糯糯,问她晨起有没有服侍蕙娘洗脸梳头。糯糯怯生生地说蕙娘只叫青禾姐姐服侍,她很少进门的。青禾也只道昨日蕙娘让她一大早去排马行街的西域干果,因到的量少,每次都是一大早去排才能高价买到。看章寒镜欲要上楼,青禾便说道:“二楼并没什么,只有蕙娘喜欢的一张茶案,平日也不甚上去。”

“奇了,前门侍应并未见其出门,院中也未见其身,房内一切安好,之前也并未发生异样,蕙娘难不成飞了。”徐录事瞧着章寒镜不答,又言:“章大人,山海茶坊来的女客,多半是京中贵眷。想来与蕙娘失踪也并无多大关联,可尽放她们归家,免生事故。”

章寒镜并未接话,而是轻轻打开了书桌旁小案上的木盒。打开盒子,里面被分成四十个小的方格,每个方格内都是装裱好的卷轴。青禾上前道:“大人,这些都是梅公子为蕙娘作的画。”

这一盒卷轴按照年份春夏秋冬各藏着一幅画,一直画到今年春天。章寒镜侧身问青禾:“这些画本官可否打开查看?”青禾道:“大人查案,可随意查看。蕙娘时常打开自赏,也从未避人。”

章寒镜取出第一格的春,打开只见一七八岁女孩的背影,一个人站在海边。复打开第二格夏,图上为一片南方密林,一少女坐在树下的黑石上,旁边有三辆马车,还有一些商人。第三行第二格夏,还是那个女孩在一家南风茶坊分茶。章寒镜一一打开卷轴,他猜得不错,这些画应是蕙娘自己的生活片段。

“青禾姑娘,你说这些都是梅公子所画,最近的一幅画画的是今年初春,想来蕙娘与这梅公子交往颇深,这梅公子是何许人?”章寒镜看着画上的蕙娘,形容举止都刻画得极为细腻,且日常泛舟、西亭煮茶也皆是在茶坊内,可见梅公子是进得了园子的。此时正有手下来报,院内皆已问过话,无甚异常。只礼部尚书苏大人家的二小姐有些许不耐烦,吵嚷着要回府,另刑部侍郎的杜大小姐在画舫待客,画舫停在西边寻芳亭附近,还未散客。

徐录事见状急忙向前,靠近章寒镜耳语:“通判因着这山海茶坊平常有许多官家夫人、小姐来此,未免出事,叫我等前来照应。章大人,本官以为可让与本案无关的人先行离开此处,也可着人细细翻查。”还未待章寒镜回话,门外马快飞身来报:“章大人,离此处不远的福田院①旁有家画像馆,门口聚满了人群在闹事,现已着人在画像馆处守着,以防生乱。”

青禾忙不迭上前问道:“是琴心画像馆吗?梅公子怎么了?”章寒镜看着青禾欲言又止,遂问道:“可是给蕙娘画像的梅公子?”

青禾蹙着眉头:“正是,昨日梅公子还来找过蕙娘。”

章寒镜饶有意味地盯着青禾,这个小丫头似乎很关心这个梅画师。他低着眉眼,俯身下去摸着桌角:“为何之前不说?况且这里不待男客,男子进入有所不便,梅公子是如何进来画像的?可有其他角门?为何隐瞒?”他一边问话,一边吩咐手下将山海茶坊所有女使叫来。

青禾有些局促,她望了一眼孙婆婆,孙婆婆按下眉眼,轻轻点头,示意青禾回话。“回章大人,茶坊除正门外,还有两处角门:一处连着后厨,供应日常果蔬的车马、灶头上的人进入;一处连着车马院,方便客人套车。两处皆有婆婆守门,两班轮换。因我家茶坊只待女客,且蕙娘并未出阁,所以园内并无外男进入,如需应酬,也是去外头的正店②。只是梅先生需画蕙娘的日常起居,所以蕙娘便在楼后东侧拐角处另设了个暗门,只是此门极为隐蔽,外面有一片密林,鲜有人注意。且梅公子来时也只在二楼远远地眺望园景,并未进入园内行走,所以此事也只有奴婢和孙婆婆知晓。奴婢先前未让大人上二楼,是怕污了蕙娘清誉,梅公子行止妥帖,做事严谨,蕙娘很是敬重,曾交代奴婢切切守口如瓶,现下蕙娘去向未知,梅公子那边也出事,章大人问将起来,才不敢隐瞒。”

章寒镜算着现在已到戌时,蕙娘失踪已有七个时辰,她离开园子若通过几个角门,必有侍应发现。那么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就只有通过这个暗门了。章寒镜沿着木阶上了二楼,二楼屏风后有一书柜,书柜后果有一门,门后是楼梯,可通院后的竹林。章寒镜叫随从附耳交代了几句,所带人马兵分两路,一路去了琴心画像馆,一路在园子里继续排查蕙娘的关系网。

(二)

琴心画像馆就在福田院的对街,左右皆是布店、粮店,画像馆开在这里显得有些突兀。现下不到亥时,夜市也才刚刚开始。街上行人往来不绝,画像馆的门口聚满了看热闹的人。一男子在画像馆门口不停叫骂,嘴里大声地喊着梅宴如给她娘子画像,骗了他娘子许多银钱,害得他夫妻二人不睦。周围人群里也不时地传出数落声,有人听说这梅公子只给三十岁以下的女子还有孩童画像,他这规矩是有点怪;还有人说京城里好多有钱人家的女眷都找他画像,排他的画期可是要费好一番工夫,并不是谁家有钱有势就先画谁的,他挑人;有些老人不免感叹他年纪轻轻,长得又周正,还有一双妙手,怎生有这癖好。

画像馆外喧闹异常,此时大门紧闭,赶来的马快立即疏散人群。章寒镜派人给小伍哥带话,请他先来梅宴如处查看。小伍哥翻身下马仔细地看着这纷乱的人群,摇了摇头,上前叩门。

开封府捕手小伍前来问案,请梅公子开门。”随着一声门栓声响,一个画童探出头来。

只见那小童微微鞠躬,行容丝毫不怯,他朗声道:“公子只请牌头儿一人入室。”那男人还想上前叫喊,被身边的马快摁住了。

公子在作画,请牌头儿随我来。”小画童带着小伍哥去了画廊后边的画室。

梅公子的画室布置得很雅致,画材整齐地排在左手侧,他显然一点都不理会俗尘,笔下的画中落霞紫晕染出黄昏的残光,浓墨提线推出柳枝,一美人坐在岸边,望着远方岛上的飞禽出神。旁边题着:“云锁嫩黄烟柳细,风吹红蒂雪梅残。光景不胜闺阁恨,行行坐坐黛眉攒。”

梅公子,蕙娘失踪了,听丫鬟说你在前一天见过她,你可知蕙娘在何处?”

梅宴如抬眼看着小伍哥,一脸不可置信:“我以为牌头儿是问外面的事,她昨日还托我给福田院里的孩子们画像呢。”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吩咐画童取昨日蕙娘给的东西。

不一会儿,画童一路小跑,前来回话:“公子,蕙娘近几日并未去过福田院,也未去过童园。这是昨日蕙娘给您的盒子。”

牌头儿,蕙娘于我有托,不敢辜负,这是蕙娘昨日送来的些许银钱,是为福田院和童园的孩子们画像的费用。现下蕙娘失踪,有何要问,鄙人定当知无不言。”

“梅公子,你与那蕙娘是何关系,你为何可进入山海茶坊,你将那日去找蕙娘的事细细讲来。”小伍哥在画室中来回转着,他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一幅美人图上。

“牌头所看到的画中女子便是蕙娘,去岁荷月,蕙娘来请我为一场船宴画像,便有了这幅《星落船宴图》。蕙娘说她喜欢此画中船头弄荷的自己,画中的她比起现在的自己要快意许多。但她不想把这幅画交给这个宴会的东家,所以她便让我重新画了一幅交差,这幅画就留了下来。此后,她便请我为她画像。她与我谈起她早年的经历,她出生在海边的一户渔家,因家中艰难,被卖予了一个茶商,她随着茶商来到了东京,经年累月学习茶艺和经商。她时常想念她的家乡,但脑海中关于家乡的记忆却慢慢淡化了,她托我一笔一笔把她的回忆都画下来,她说有朝一日她可以带着这些回忆去寻找她的家人,让她家人知道她过得很好。因着山海茶坊不待男客,蕙娘便专门为我开了一个角门。我可于二楼远眺园景,画出蕙娘的起居日常。昨日我照常送去一幅新作,顺便问问她还有什么要添笔的。蕙娘托我给福田院和童园新来的孩子们画像,还给了我费用。蕙娘心善,她一直暗地里资助着童园里无家可归的孩子们,那日我走后,是蕙娘亲自关的角门。”

画童立即点头说:“是的,我在院外不远处等候,梅公子出门还作了礼。我们一起回的画馆,那会儿天刚黑,我想吃团子,公子陪我买了团子才回的画像馆。”

小伍哥吩咐小童叫来门外的两个捕快,让梅公子随着他们带着锦盒和刚画好的画一起去山海茶坊。“既然如此,劳烦公子移步山海茶坊,还好分说一二。”

山海茶坊的沿街已经贴上了寻人的告示,一些官差也在沿街敲门细细地搜查。山海茶坊内章寒镜已派人重新摸排,注意每一寸新翻动的土地、池塘内、地下水渠。此时他的手中已拿到了与蕙娘来往密切的人员信息和她近期的出行记录。

已近亥时,一轮明月照着湖水,塘中不时地传来一片蛙声。所有的人都在细细地翻找每一寸土地,希望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忽然从远处传来声音,有人在西北角的塘边叫起来:“你们快看,这边的荷叶高,不易察觉。近旁的草有拖压的迹象,这里好像还有凹陷。”徐录事叫人立刻下水查找,果然在水底发现一具女尸。经下人辨认,此人确为蕙娘,因沉得深,第一次寻塘并未发觉。

众人赶去池塘边,徐录事带的仵作已开始验了。片刻后,仵作起身来报:“此人二十岁左右,全身浮肿。衣角破损,有拖拽拉扯痕迹,后裙处有绿色蹭染,经检,绿色应为藻类。口鼻内没有吸入池藻和泥沙,指缝间也没有泥沙,说明其是死后被沉入塘内。左腕有烧伤,其他地方还需用梅饼细细验过方知有无内伤。其他地方无出血点,无明显外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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