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高
作者: 熊西平熊西平,河南固始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作品》《散文》等。
高粱高,磨大刀
——徐家岗童谣
一
白花狗卷着尾巴,颠颠颠地跑在前面,一个刺蓬一个刺蓬地洒尿做路标。奶奶扛把精致的刨锄,小脚扭呀扭呀,不紧不慢地跟着小花狗走。我呢,殿后,㧟着牛眼大的圆形柳篮,篮里盛着一灯盏白高粱种子。
白花狗领着我和奶奶种高粱去。
五岁的白花狗好记性,它能清楚地记得奶奶和我要去的每一块种高粱的地方,哪怕那地方只带它去过一次,哪怕那地方只有巴掌大,不管是方形的、圆形的还是三角形的,也许什么形都没有。
二
这是很多年前的徐家岗,我的村庄。它并不显眼地蹲在淮河南岸一片黄土岗上,像一粒微微发霉的黄豆。我和奶奶就在这成色不足却年份感很强的一粒黄豆的褶皱边缘寻找泥土种高粱。
在我们生活中,高粱是补丁庄稼。好地熟土种小麦、水稻、黄豆、绿豆、芝麻和各种蔬菜之类,没有它的份儿。高粱吃的土都在鸟不拉屎狗不撒尿、用刨锄刨个白印的荒岭斜坡地儿。
徐家岗这地方独特,踞于大山与平原的茬口上。向南望,层层叠叠,大小屏风一样遮遮挡挡、似山非山的丘陵。再往南延伸,就是大别山。天高云淡,能看到130里外青螺盘盘的大别山主峰金刚台。往北,是黄淮大平原,一眼望几十里,如果不是村庄,不是雾气,不是层林遮遮掩掩,视野大得出奇,长在村庄北边九垒高台上的白高粱抬起眼皮就能瞭见500里外的开封、郑州。平原天大,可惜徐家岗只摊上小半个巴掌大。
徐家岗靠河,河是淮河和它的一级支流白露河。靠河边的滩涂地,十年九淹,最多年份出现过十年十八淹,种庄稼不靠谱。有个歇后语形容得好,河滩的芝麻——不定油。人住在岗上,保收的土地在岗上。岗上的土地寸土寸金,哪里舍得种高粱?
奶奶不这样看。在她的生命元素中,重要的是儿孙满堂,其次是猪鸡鸭狗,还有就是服务于全家生活的筲箕、锅盖、馍筐、针线篮、扫帚、刷把……可筲箕、锅盖、馍筐、针线篮、扫帚、刷把都是高粱做出来的。五谷中没有高粱,可生活中一时一刻也少不了高粱制品。好生活哪能缺了高粱制品?奶奶的生活被高粱制品包围着,一到初夏,她种高粱的兴致像洪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地涨起来。
既然没有良田可用,那就开荒去。荒岭斜坡种高粱是件费劲儿费神儿的事。那些个边边角角的地,碗大盆大的,拉不下犁子横不下耙,全靠一锄一锄刨出来。刨开的垡子先晒着,晒死草茎,晒干草根。垡子铁一样硬,刀一样利。太阳像啃石头一样啃垡子,垡子实在承受不了,渐渐筋松骨解。等雨。不下透锨雨,垡子还在坚挺着,下不了种子。暴雨轰隆隆地来了,垡子在夜色中暗自土崩瓦解,无声无息地卧平。这些黄土趼子渗水差,天晴两日经住脚,翻开土,变得爽爽朗朗。
种高粱的时候到了。
刨锄是补白式种高粱最好的农具。种子呢,是白高粱——一种甜糯的高粱,而不是红高粱。红高粱矮壮,亩产高;白高粱秸秆高,茎子长,爽爽利利,因而最受奶奶钟爱。
奶奶当总指挥。她站在地边相相,说种它个横七竖八。她用小脚尖尖在地边点七八个位,挥一下手,我便按照她的指示开始刨窝窝。窝窝比拳头大点,略圆即可。多个窝窝横竖成行,出苗了,看去像学生做操一样美。种庄稼,美感和实用有时是亲密无间地融为一体的,像构思一幅精美的书法作品,小的是《绝句·相思》,大的是《沁园春·雪》。农民的美学观是讲究好看还中用。不好看中用也行,好看不中用不行。
奶奶开始捏着种子往窝窝里丢,每个窝窝里两三粒。刨锄的锄面窄而长,是多用于开荒、深挖的坚固工具。此时此刻,对它别出心裁地使用一下——锄面侧放,稍稍用力拖行,拉动的浮土就填平了大小窝窝。拍拍手,收拾工具,得胜回家。
白高粱在淮河边上的徐家岗不叫高粱,叫蜀黍、秫秫。高粱是它的大名,我们平常都叫它的小名,别名,或者号。为了阅读方便,我才叫它大名,姓高,名粱。
三
每株用心的白高粱都应该记得奶奶带着我在白花狗引导下一次次巡行于它们家园的热闹情景。我们一起陪着白高粱出苗,共同收拾着白高粱落幕。我的少年、奶奶的暮年,陪着白高粱几代代生生不息啊!
以下文字是奶奶和我在忠实秘书白花狗陪同下写给徐家岗一带白高粱一生的秘密报告。
高粱种子可称作“核种子”,种子世界里简直无可匹敌。一粒貌不惊人绿豆大小的种子,埋进土里就长成巨,不由你不惊叹。而且皮实,毫不娇贵。
白高粱种子壳厚,埋进土里几天能出苗?还真不好说。高粱有春高粱,有秋高粱,我们种秋高粱,正是农历五月天。种子入土,若是紧接着下一场雨,三四天高粱苗就探头探脑了。
像所有的庄稼苗一样,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钻出土的。它们都神神秘秘,喜欢偷偷地搞小动作。一朵花开也是这样,什么时候开的?昨天?前天?白天?夜晚?作物出世,花朵绽放,都喜欢与人捉个迷藏。
高粱苗子出世不是芽儿,是两片叶子,两片茁壮的叶子,两片尖而长的叶子,仿佛一出世就预示着它的不同凡响。接下来叶子就出奇了,不再两片牵手而出,而是一片高一片低错落着生。生物学叫它“互生”。互生的叶子长在鞘(鞘,插剑的器具)尖上,鞘包住秸秆往上长,一节一鞘。鞘在节上吸取营养,酷似竹子包壳。
随着高粱苗日高一日,下部叶鞘开始干枯。很多时候,不等叶鞘老去,我会带着白花狗钻进地里打高粱底叶喂牛喂羊。叶鞘恋母,枯干了还紧紧抱着秸秆不放,直到最后成为一层蝉翼般透明的纸。高粱就这样由一片叶子催着一片叶子交替着往上长,不到两个月就长到两米多高,还有的像小巨人能一口气蹿到三米多高。
在我的记忆里,就守护庄稼除草保苗而言,高粱最省心。高粱苗长到一拃高,稗子草,呼呼苗,陪伴而生。稗子草不知高低攒足劲儿,欲与高粱试比高。呼呼苗藤蔓如蛇,想攀附着秆儿升到高处开花结果。但是,我和奶奶不给它们的妄想留机会,锄两遍草,它们就彻底败下阵去。
锄第一遍草,高粱苗的行距株距都宽大,大锄一挥,轻轻松松,把稗子草呼呼苗都撂倒了。十天八天若是下场雨,那就该锄第二遍草了。草木感应雨水的恩泽比人快。草无非还是些稗子草呼呼苗,加上汁液饱满的马齿苋,仍然是锄头到处,杂草灰飞烟灭。但第二遍就不能酣畅淋漓地锄了,这时候高粱在它的第一关节处、第二关节处长了助根,马蹄形向外张力十足地扎进土里,像一口坚固的牙齿紧紧咬着地面,固定秸秆,奋力吸收营养。这是庄稼的奇妙之处,像给秸秆打了一圈撑子。锄第二遍草要小心翼翼,生怕伤了这些“撑子”。刁钻的草会钻在“撑子”底下藏身,就只能委屈自己弯腰薅掉。若是图痛快,一锄头除了杂草,断了“撑子”,高粱就减收了。高粱不用锄第三遍,它蓬蓬勃勃长起来以后,杂草都会在它们“金钟罩”下萎化。
不少高粱苗长到四片叶的时候,要给它做个小手术。把苗秆横着用小刀切断,几天后沿着茬口四周会发出三到四枚新芽来。擗去弱芽,留下三根壮芽,这样一株变成三株。当然,不是每株苗都需要做手术的,这是对于单株而采取的动作。若是一窝出了两三株壮苗,那就任其逍遥生长吧。
青壮年高粱叶子如剑,宽而锋利,有蜡质,脉走中锋,乳白鲜明,似乎毫不隐藏自己的所向披靡。面对如此刀枪剑戟的阵势,有没有虫子敢于临危不惧、赴汤蹈火呢?
块状,条状,不规则状的,奶奶和我在大地上补缝出来的高粱,都会长得高大,密实,招摇,远远地打人眼睛。一片高粱还没有结穗,就是原野的壮观风景。
大约,我奶奶每年带我种上四五片高粱。是的,只能用片做量词,没法测量每一块的大小,就那么小一片,一小片。用奶奶的话说,这是给土地爷爷贴膏药。
四
似乎毫不费力,两个月高粱就长停性了。有一天,还是有一天,所有的庄稼都是有一天——发现高粱不长了,叶子不再互生,而改为对生,对生的两片叶子之间钻出一根芯来,说明它成熟到了恋爱结婚的年纪——扬花结穗。
恋爱期的高粱长得太高,小小的我站在底下看不分明,但隐约感觉到那根芯儿迅速窜高后开出丝絮一般的穗,不几天就蓬开啦,等长到最大,像极了孩子们喜欢的一捧绒绒的棉花糖。花儿根本不动人,细碎,黄白色,普通到了可以忽略的地步。高粱花的花期很短,好天气里一天时间借助风势就完成了受孕。据说小麦花只开五分钟,比昙花还短。庄稼都是朴朴实实的,来世间只为养育芸芸众生,不以花色争奇斗艳,开那么长时间干什么呢?
成人眼里的庄稼跟孩子眼里的庄稼大不相同。成人期待庄稼丰收,秸秆利用,甚至庄稼茬也刨回家烧火。孩子眼里的庄稼不少都与趣味有关。比如高粱,成人会为高粱没放芯而懊恼,孩子会为之高兴不已。成人想:白种了它。孩子想:真幸运,有了甜秆吃。高粱、玉米都有一些不结穗的,这是个遗憾,却因此集聚了大量糖分,格外甜,成了“哑巴秸”。“哑巴秸”是老天赐给乡村孩子的甜点。秸秆六七成熟,就擗下“哑巴秸”,一口一口品味,像吃甘蔗。徐家岗有不成文的乡俗,即使过路人擗了“哑巴秸”吃,主人也不会说些呵斥谴责的话。我弄不明白,结穗的秸秆咋就不甜,不结实的“哑巴秸”咋就甜蜜蜜的呢?世事难得两全,连甘蔗都不能两头甜,人生留些遗憾也就是寻常事儿啦。
母夜叉奔袭而来,简直无力防备。母猪是农耕时代拱动乡村的夜叉,没有一种庄稼不在它面前胆战心惊。母猪有本领瞅准时机在饥饿驱使下不顾一切地翻越圈舍或挣脱绳索系縻,一路狂奔到一块似乎梦中踩好点的庄稼地里去,半天时间祸害一空。母猪吃庄稼不会像绅士赴宴一般斯斯文文,和风细雨,挑挑拣拣,而是气势磅礴,猛咬狂嚼,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对埋在地下的根块更是兴致盎然,尖长的肉嘴像犁铧一样直插进土里,扭动屁股左冲右突,三下五除二就掘出了它垂涎涟涟的根块,生猛地大快朵颐。不过,事有意外,母猪在成熟的高粱面前还是颇费踌躇,会围绕高粱地无从下嘴地转一圈,想想从哪一株下牙,然后才向它选定的一株高粱用力冲过去,一溜向前骑倒在地,再一口咬断穗子三下两下吞到肚里。母猪的行径恶劣得很,它骑倒一株高粱,顺势被它压倒的高粱就是一趟子,然后再把一趟子高粱再咬个遍。它来回冲荡几次,巴掌大的高粱地损失惨重,甚至颗粒无收。母猪是高粱地里的最大害虫。对付这害虫,打药没用,办法只一个字:看。那时,庄上母猪多。高粱成熟的半个月里,奶奶就扭着小脚挨家挨户告知:蜀黍熟了,把母猪看好了啊!
徐家岗有个歇后语:老母猪吃蜀黍——顺秆子溜。说那些见风使舵的人。
记忆中,高粱害过一种病。一些高粱扬花结穗似乎都正常,可花开过了穗却日益萎靡,不见饱胀的颗粒,捏一捏,生了黑粉。再几天,秸秆上失去正常的绿,一块儿紫一块儿红,部分开始有粉。紫,红,斑,都在变大,粉多到往下落。再过几天,叶子,叶鞘,都黄了脸,秸秆在收缩,变矮。我的高粱种植地上,每年都会出现几棵这样的病株。慈祥的奶奶对病高粱并不怜惜,会挥起旧菜刀三下五除二毫不手软地喀嚓喀嚓给砍了,扔得远远的。说,这是病,用火烧了才不传染。砍下的秸秆病得很重,已脱水成空。啥病呢?黑穗病。那些高粱是被黑穗病提前放倒的,不是奶奶的菜刀。我一直这样认为。
高粱还有别的病吗?有。婴幼期,它会遇上地老虎。一株苗长着长着萎了黄了,奶奶判定它被地老虎咬了。一铲子挖下去,掘出一只肥嘟嘟的大虫子,懒懒地伸展两下,曲着不动了,用麻叶包了带回去给芦花公鸡当舌尖上的美食。高粱还有其它病害吗?一定有,只是我研究得不透,无法细细陈说而已。
高粱吃肥,不重茬最好。那时多半小开荒种高粱,有时候,种一年,生产队就制止,认为刨坏了荒坡。那就再选一块地方,种一年。高粱耐旱,半月不下雨也不影响生长。天干了,它就卷叶成筒,减少水分蒸发,是一种很会自我保护的聪明植物。高粱还耐涝,有一年荒坡崩塌滑下了小水塘,嫩绿绿的高粱淹了四五节高,等水排了,当年还照样有好收成。
五
猜一下,怎么收高粱?割麦子,割水稻,收高粱可以用“割”字吗?
收高粱分两步走,用两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