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老家
作者: 董卓武董卓武,陕西渭南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等,出版长篇小说《蕴空山传奇》《楼观》。
赵胜和妹妹赵云赶到机场,妈妈老远就看见赵胜,但妹妹赵云直到跟前,妈妈也没有认出来。赵云叫一声妈,妈妈惊诧地张大嘴,唉哟哟,这是云!我还在想跟在我胜身边的是谁呢,还是我云!我一点没有认出来,我娃咋瘦成这了!赵云这几年喝中药,练各种养生功法,确实瘦得不成样子,最关键的是妈妈没想到赵云也会到西安机场来接她。
相见的喜悦只维持了一阵子,当看见妈妈带的三样行李,一个手提的布袋子,装得满满的,一个比学生书包还要大的双肩背包,塞得鼓鼓囊囊,尤其是一只红色的大箱子,相比妈妈瘦小的身体,硕大得过分,脏兮兮躺在地上,像是在破烂堆里捡拾的,赵胜兄妹两个一下子对妈妈来了气。他们都知道妈妈都带了些什么。
赵胜先开口,电话里再三给你说,不要带你那些东西,不要带你那些东西,你还是带这么多!你累不累,麻烦不麻烦,你带回来它们有啥用!赵胜尽量克制自己,不要表现出对妈妈的不敬,但他心里的火气忍耐不住就上来了。
赵云也说,妈呀你真是给人添麻烦,回回都是这!语气比赵胜好多了,但怪怨的意味也很浓。妈妈讪讪地笑。
来接妈妈没有开车,前两天赵胜儿子在上班的路上被追尾,车送修理厂了。赵胜和赵云拖起妈妈的行李找机场地铁口,三件行李果然都不轻。妈妈背起那个双肩包,又和赵胜抢着拉大红箱子,只让赵云提那个小布袋子。赵胜和赵云好气又好笑,赵云要过双肩包,说你跟我们抢个什么,赵胜说早知道不要带多好,语气里没有了三年里对妈妈的美好想念,脸上也带了愠怒。
在来机场的路上,赵胜接到范军从乌鲁木齐打过来的电话,说了妈妈在那边机场的糗事。范军送妈妈到乌鲁木齐机场办了登机手续,看着过了安检,可他刚走一会儿,机场一个警官给他打电话,说妈妈被扣下了。范军吓一跳,连忙赶回去找到联系他的警官,才知道缘由。妈妈在她的鞋底藏了十个打火机,安检时被搜查出来,机场公安觉得妈妈的行为可疑。范军忙说明情况,说真的只是一个普通老太太,可能是没坐过飞机不懂坐飞机的规矩。其实赵胜已经给妈妈买过好几次飞机票。那个警官问妈妈,你带这么多打火机干什么用。妈妈说,我家是农村的,带回去烧锅做饭点火用。警官又问,你不知道坐飞机不让带吗?妈妈说,我知道不让,所以藏在鞋底,想着你们查不出来。警官呵呵地笑了两声,又问了些什么,最后看妈妈的样子确实不像可疑分子,就让范军写了保证书,留下联系人和联系电话等一些基本信息,然后安排一辆电瓶车把妈妈送到登机口。范军在电话里对赵胜说,好险啊,差一点就走不了,这里可是乌鲁木齐!
在地铁上赵胜说了范军的电话,本来已经让赵胜和赵云数落得有些挂不住的妈妈更尴尬难堪,布满皱纹的瘦脸掩饰不住地紧一阵,松一阵。她腼腆地叹一口气,强笑着说,这下你大姨夫一家肯定都知道了,都要笑话我了。赵胜没好气地说,就是的,你成笑话了,现在谁会干这事,就为几个打火机,简直是出洋相!地铁坐了一个多小时,中间在西安北客站倒了一次。下地铁后,三个人带行李搭了一辆三轮蹦蹦车拉到小区门口,赵胜儿子赵宇在小区门口接住,大包小包地到了赵胜家。
妈妈住的房间赵胜早已收拾好,妹妹赵云来了两人正好一起住。稍事休息后,妈妈要打开她的行李,赵胜气哼哼地说,打开那些干啥,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我都不想看。看赵胜转着圈在揉肚子,妈妈带有谦意地说,看把我娃气的,我以后再也不带这些烂东西了!打开行李,果然不出赵胜和赵云所料,有众多的旧衣服,长的短的,单的厚的。妈妈说这件赵平能穿,那件赵云能穿赵震能穿,还有好些赵平儿子赵左赵右能穿的。妈妈知道赵胜肯定不要,只拿出两双夏天穿的丝袜给赵胜,赵胜一看袜子虽然比较新,但显然还是旧的,心里一万个嫌弃,就接过来顺手撂在一边。还有玩具,都是旧的或半旧不新的,妈妈说给赵左赵右。赵胜说赵左都上大学了,赵右也上小学了,你以为他们还是小娃,再说现在小孩子都玩手机,谁还玩这些!妈妈说,那就给老家村子里的小孩。还有很多食品,火腿肠,饼干,糖果,葡萄干等等,杂货铺子一般,简易的包装不是快烂了,就是揉得没了样子。赵胜说快扔了,没人吃这些!赵云也说,过期了吧!赵胜随手拿出几样东西查看保质期,饼干、糖果、葡萄干上面都找不到,原来这些东西都只是内包装,只有在火腿肠上找到了日期,果然过期了。赵胜要扔,妈妈坚决不让,说扔了可惜,留着她吃。气得赵胜哼哼地跑到一边,把那个大红箱子踢了几脚。这还没完,竟然还有冷冻的肉块和鱼块半化不化地包在塑料袋里,妈妈让赵胜把它们放进冰箱,赵胜简直快疯了,用训斥的口气说妈妈,这你也带,不说你这是捡的还是剩的,光是你能把它们从乌鲁木齐坐飞机带到西安,你就和外星人无异!
妈妈弱弱地说,旧衣服是大姨家剩的,吃的有些是大姨家剩的,有些是我买的,过期了的是因为攒的时间太长。一直说要回来回来,我就把东西买了,可一次一次被疫情耽搁,就放过期了。而赵胜和赵云都知道,这里面的东西肯定有妈妈在乌鲁木齐照顾大姨大姨夫之余偷空捡的。妈妈在乌鲁木齐十五年,中间每次回来都是这样带东西,好像她的家,她的孩子们什么都缺一样,哪怕是一堆破烂,带回来没一点用处,而且赵胜他们还万分嫌弃,但她还就是要带!
第二天是周六,赵胜的二弟赵平和小弟赵震都来到赵胜家,这样赵胜兄妹四人就都聚齐了,算是对妈妈回来的欢迎。吃饭的时候,妈妈对赵胜兄妹说,我这次回来待两个月,走时你们大姨夫说了,最多七十天就要回去。赵胜知道,七十天算长的了,前面每次回来,每次都是一个月左右,而且刚到半个月的时候,大姨夫就早早打电话催促赵胜赶紧买票,妈妈想待,赵胜他们也想让妈妈多待都不行。十几年下来,妈妈就习惯了,每次远远地回来,这家一走那家一看,个把月时间又匆匆走了。赵胜几个说,乌鲁木齐的大姨家成了妈妈的主家,而陕西的老家和自己的儿女家则成了妈妈的客家。
赵胜和二弟赵平说起老家的老屋。赵胜兄妹四人,赵胜参军出来后转业留在西安,妹妹赵云嫁到县城,小弟赵震当兵考上士官,转业时找了个西安媳妇也留在西安,只有二弟赵平一直留在老家务农,这样老家的老屋就由赵平一家居住。前些年,农村实行扶贫搬迁,作为贫困户的赵平一家在县城分到一套免费的新房,全家搬进县城,就把老屋子空了下来。只有在秋麦两料农忙时节,要收和种那几亩庄稼地时,赵平才回到老屋凑合住几天,平时老屋关门挂锁,只剩那些旧家具和很少再使用的各类农具守着。有一阵子,传言说凡是在县城分了搬迁新房的,老屋都要拆除,赵胜几个听后很是着急,怕把老屋拆掉,他们从小长大的根就没有了。好在后来政策不是这个样子,只是按照赵胜兄弟三人的平均面积,拆除了属于二弟赵平那部分的厦子房,五间一溜的老上房保留了下来。保留是保留了下来,但没人住没有了烟火,老屋烂得很快,已经有多处倒塌和漏雨,是修缮还是翻新重建,赵胜和赵云赵震不懂政策也不熟悉农村现在的情况,就全指望赵平拿个主意。五间上房里三间老上房是太爷爷手上建的,住过四代人,烂得最厉害,另两间上房是爸爸妈妈手上建的,虽然还不老,但和老三间连在一起,如果老三间倒了,这两间也保不住。就是说这个老家,这座老屋已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赵胜以前和赵平说过多次,赵平不但没个明确态度,而且也没有任何修或不修的举动,赵胜急得和他吵过,也没有啥用,赵平总是一个理由:把它修好谁住嘛?这次一提,赵平还是那样说。赵胜急了,说妈远在新疆,我和云和震不懂也弄不了,想靠个你你却一点也不上心,你以为你现在住在县城就成了城里人了?赵平说,不是我成了城里人了,现实就是这样,农村没有前途么!过去是没办法只能住在那,现在出来了,谁还愿意再回去,不说赵左赵右将来不回去住,我都不愿意再回去住。赵胜说,你现在不住,你老了呢?你现在住在县城里,可以到处给人打工,老了年龄大了没工可打的时候,回去住到农村不好吗?再说那里是咱们的老根,有老根在我们还有个念想,逢年过节还有个地方可回,把它失去了我们再想回家的时候回哪里?赵平不吭声了。赵胜知道今天也不会有啥结果,说了几句,不再逼他。
赵胜问妈妈,妈你看老屋修不修,你回来我们就想和你商量这个事。赵震在旁边说,老屋要是倒了真可惜的。赵云也说,以后国家对农村再有新政策,我们没有房子就什么也得不到。赵胜以为妈妈会和他们一样舍不得老屋,不想妈妈却说,平说的对,修它干啥,没人住还要花一大笔钱!赵胜说,你还在老屋就没了,怕不行吧!妈妈说,你大姨夫说让我在他家干到八十岁,你看这还有三年,你现在修了放三年又要放坏,不如到时候再说。赵胜说,就怕三年里老屋倒了,倒了政策好像规定再不能重新修建。赵平说,有这种规定,像咱这种享受了搬迁政策的老屋如果倒了,就不能再建。赵震说,还是修了好,如果老屋倒了,老家对咱们来说就啥都没有了。赵胜说,就是的,想想才多长时间,爸妈在家,我们也小的时候,老屋里整天热热闹闹,烟火升腾,就是平一家在的时候,老屋里也鸡鸣狗叫,人来人往,这平一家不在老屋住才七八年,老屋就要在我们眼前没了,不忍心不舍得也接受不了!赵平说,村子里没人住倒掉塌掉的老屋老房多得很,村村一样,又不是咱一家!赵云说,不修也行,妈妈到那时候回来住我家,和我一起过,你就是修了到那时候也不可能让妈一个人住在老屋,妈这么大年纪咱们谁能放心!妈妈说,把屋顶上的草拨一拨,把漏雨的地方收拾一下,就让老屋这么撑着,等我老的那一天,给院子里搭个棚子支个锅灶把事一过,剩下的随它去。赵胜几个听了,一个个都没有了话,看来老太太在这个事情上看得挺开,但赵胜知道,妈妈是心疼修房子要花的那一大笔钱。
全家人在赵胜家吃了一顿团圆饭,饭后妈妈把昨天带回来的东西给赵平和赵震分了。两人嘴上说不要旧东西,但都拿了,算是顺了妈妈的心。赵胜说赶紧都分完拿走,肚子里昨天对妈妈的气才消完。赵平回了他在西安打工的地方。赵震问妈妈,什么时候到我家住几天。妈妈反问他,小怡咋没来,咋光是你和赵秦?小怡是赵震的媳妇,赵秦是他们的儿子。赵胜和赵云都抬头看赵震,赵震嗫嚅一会说,小怡上班忙,没时间来,说完避开妈妈的眼睛。赵胜打岔说,妈,马上就是五一放假,放假后我带你和云先去延安玩几天,我和聪聪都说好了。赵胜留在西安后,找了一个西安老婆,但两人只生活了十年就离婚了。离婚后赵胜一个人带儿子长大,直到前年经别人介绍认识了延安的刘聪聪,两年时间下来觉得都不错,目前正在谈婚论嫁。妈妈放过赵震,说好。
这些都是赵胜提前安排好的,包括妈妈回来的时间,包括把妹妹赵云叫到西安。妈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年龄也越来越大,赵胜一直想带她多出去转转。妹妹赵云也是,因为家庭的原因和身体的原因,多年都不出门,整个人都要出问题了。远的地方去不了,那就跑近的地方,延安正好。
母子女三人出行还是很愉快的,到延安有动车,两个多小时。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妈妈和赵云早都知道刘聪聪,等刘聪聪在车站接上他们的时候,三个人亲得就像一家人一样。刘聪聪有一个女儿,已经工作,远在上海,家里平时就刘聪聪一个人。晚上住在刘聪聪家,趁刘聪聪做饭的空,妈妈悄悄问赵胜,你们俩这能行,不在一个地方,不嫌远?赵胜问妈妈,那你觉得远吗?妈妈说,还真不算远,比起新疆近多了。赵云插话说,不远,只要我姐人好,我看我姐人好着哩!赵云已经亲昵地把刘聪聪称姐。不一会,刘聪聪做好了饭,乐呵呵地叫她们吃饭。
在延安的几天,赵胜和刘聪聪领着妈妈和妹妹登了宝塔山、清凉山和凤凰山,到枣园、杨家岭等地参观了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等人住过的窑洞,还到延安的新城看了延安的新变化。赵云最大的心愿是去壶口瀑布,赵胜和刘聪聪就专门安排了一天。去的路上想着是五月天,担心黄河水小,可到了瀑布跟前那壮观的景象还是一下子把他们震撼到了,尤其是赵云。
赵云是四个孩子里唯一一个女孩,小时候很聪明,可是到高中时候,青春萌动谈起了恋爱。说是恋爱,其实就只是动了动那根心思,但导致的结果是高考落榜。落榜也正常,农村孩子考不上大学的多的是,但在接下来正式婚恋的时候却是一着不慎。这一着不慎的不是赵云自己,是爸爸妈妈没有把好关。当时,媒人介绍一个全家在县城的男孩,那男孩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但出过一次车祸,脑子受了伤,伤好之后说话做事变得有些木呆。开始全家人不知道,以为那男孩腼腆不爱说话,后来隐约看出点名堂。赵云提出不愿意,但在村上当支书的爸爸硬撑着说,都把礼金收了,日子说下了,还能反悔,人家不指脊梁骨子骂?妈妈不吭声。那家人也说,在医院检查过没什么大事,再恢复恢复就全好了。结婚的时候是年跟前,为此赵胜专门休假从部队赶回来。爸爸对赵云说,你愿意不愿意跟你哥说,你哥说咋办就咋办。赵云在炕上对着赵胜只是哭,什么也说不出来。结婚那天,赵胜看出赵云对前景的彷徨和无助,酒席上就去找那个媒人敬酒,结果把媒人吓跑了,赵胜也喝多了。赵云排行老三,却是兄妹中最早结婚的人。
婚后赵云他们和公婆同住,家里一切事务有公婆支应,先是生下赵胜的外甥,后来他们又想办法给赵云在县城安排了工作。所幸外甥长大后一切正常,身体健康,赵云和赵胜全家人才放下了心。十年前,赵云的公公因肺病去世,公婆搬到二儿子那里去住,这时候那个妹夫脑子上的问题不但没有好转,而且还由过去的木呆向痴呆方向发展,并且还得上非常严重的糖尿病和高血压,多病叠加基本上到了仅能生活自理的程度。每天起床穿衣、吃饭喝水、吃药看病等一应琐事,都要赵云照顾提醒,还得三遍五遍喊叫着催促。让他按时吃药打针,让他下楼走路锻炼,让他控制饮食等,不但指望不上那个妹夫承担一个男人的家庭责任,反过来还要赵云为他付出操不完的心。无交流、无沟通、无依靠、无指望,赵胜外甥上大学走后,二十多年这样生活下来的赵云抑郁了。抑郁的赵云不敢有一点点事情,哪怕是很小的事,都会让她几天睡不好觉,随之是脾气越来越差,动不动就大喊大叫,像一只燥热的火药桶。之前赵云还经常到西安赵胜赵震家来住几天,跑动跑动,后来她说她开始吃中药,练各种养生的功法自我调理,一天到晚安排得满满的,就几乎再也不出门。冬天她说怕风,夏天她说怕晒,春秋她说要静养,可每一次赵胜和赵震回去见面,只看到她一次比一次消瘦,脸色一次比一次暗淡。赵胜觉得妹妹赵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从她的自我封闭中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