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庙
作者: 余显斌1
可可挨打,准确地说,是和儿媳苗小玲的一只高跟鞋有关。苗小玲开始的时候,也不是不喜欢可可,甚至有时还会逗着可可玩儿:“可可,来,翻个跟斗。”可可眨巴着眼睛,很听话地翻跟斗,不是一个,嗖嗖,两个,悬空翻。苗小玲见了,咯咯咯地笑着。
周聪也跟着笑,还啪啪啪地鼓掌。
他们三岁的儿子浩然在一旁也跟着学舌道:“可可,翻跟斗。”
可可没翻,对着浩然咂吧几下嘴,估计是看人下菜,浩然太小了,用不着费心巴力地讨好巴结,浪费自己的绝技。浩然手中拿着一块饼干,在咔吧咔吧吃着,连着口水,饼干末撒得到处都是。可可本来很听话,是不抢浩然食物的,甚至有时还将食物递给浩然吃。可是,这会儿不知是饿了,还是看见大家对着自己笑,感到得意了,一跳,到了浩然面前,伸出爪子去夺浩然手里的食物。浩然吓得“哇”地一声险些哭了。苗小玲在一旁更是吓得瞪大眼睛,喊道:“去!”她一边喊,一边忙用脚去踢可可。她穿着一双高跟鞋,红色的,尖尖巧巧,荷花瓣一般,如一双精致的艺术品。于是,一道红色的弧线优美地在空中划过。苗小玲靶头很准,这一下带着焦虑出脚,稳、准、狠,看着就要踢到可可的身上。可可滑溜极了,身子一闪,苗小玲的脚落空。由于惯性作用,她的脚虽停下,脚上那只艺术品一样的高跟鞋仍继续保持着原有速度,脱离她的脚,炮弹一样飞了出去,划着优美的弧线,“嗒”地一声落在那边椅子旁。苗小玲急得叫起来:“周聪,快,我的鞋子。”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单腿跳动着,如表演芭蕾舞一样,以至于浩然忘记了刚才的惊险,看着自己妈妈嘎嘎嘎地笑起来。小家伙爱笑,笑起来如花骨朵。
周聪听了老婆吩咐,忙去捡鞋子,刚走到沙发前,谁知一道影子一闪,比他还快,嗖地一声,就到了高跟鞋前。
周聪一惊,本能地一缩手,那只红色高跟鞋被那道影子抢走。
这影子当然是可可。人的速度再快,再迅捷,咋能快过一只小猴的速度?
小猴可可拿着那只高跟鞋,身子一弹,跳到沙发的靠背上,蹲在那里,如科学家研究科研对象一样,偏着脑袋,眨巴着一双黑色如珍珠般的眼睛,仔细打量着这只高跟鞋。周聪喊道:“可可,高跟鞋的,给我。”他一忙,喊叫起来,知道猴子不懂自己的语言,应该用一种不同的语言和可可对话交流。可是,他只会汉语,好在经常看电影,电影中小鬼子说话的方式紧急中脱口而出。可可根本不买账,不但不买账,还拿着高跟鞋,也不管有汗味没有,有脚臭没有,放在嘴里使劲撕咬起来。
苗小玲更急了:“它在咬鞋,快给我。”
周聪也急了,拍着巴掌喊道:“放下,不要咬。”
周聪一边喊一边追到沙发前,伸手想要抓住可可。可可轻轻一跃,就到了那边桌子上,将那只高跟鞋放在面前,将自己的猢狲脸钻进高跟鞋里,侧着身子朝里看,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好风景,让它如此痴迷。周聪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忙一下扑过去,准备抓住可可长长的尾巴。古镇有谚语:“猴子有灵毛”,真的没说错。可可仿佛背后有眼睛一样,再次一闪,到了桌子另一端,将高跟鞋放在屁股下坐着,嘴里不停地吐着舌头咂吧着,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浩然拍着手笑着,嘎嘎嘎地叫着喊着:“可可,可可。”
周聪看见可可滑稽的样子也想笑,但是,看见苗小玲冷着脸,顿时不敢笑了。他想想,有了办法,不再和可可纠缠,也纠缠不出名堂,于是拨打了他爸老周的手机。电话通了,里面道:“干啥?我在排练。”
周聪对着里面道:“你快回来,看看你的可可。”
老周在那边不解地道:“可可怎么啦?”
周聪想说原因,一时又不晓得从哪里说起,再者,那边丝胡声、锣鼓声一片,遮盖了他们通话的声音,使得他们的通话如隔着一层毛玻璃,隐隐约约地。周聪担心说的事情小了不抵事,老周不回来,干脆直接朝老周软肋下手道:“你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带着浩然回城了。”
老周这句话倒是听清了,忙道:“回来,马上回来。”
老周回来,事情就容易解决了。老周哼着秦腔走进家,不用周聪解释,看见苗小玲穿着一只高跟鞋坐在沙发上,皱着细长的眉毛很尴尬很生气的样子;再看到可可拿着一只高跟鞋,坐在桌子上,正低着脑袋,朝着鞋尖仔细打量,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了。他背着手带着一种威风八面的口吻道:“可可,别淘气。”可可抬起头朝老周看看,跳下来,用两只前爪抱着高跟鞋,好像缴获了什么了不起的战利品一样,用两只后腿拐动着,得意地朝老周走去。老周忙用手示意它将高跟鞋放在地上。
可可将高跟鞋扔下,一跳,到了老周怀里,吱吱叫着,好像很委屈的样子。
周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这个可可,我们说话它咋不听?”
老周本来想说,它和你们不熟悉,咋会听你们的?可是,他没有那么说,他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周聪瞪着眼睛看着可可,估计曾打算对可可动手,于是道:“你打它,它咋会听你的?猴子是晓得好歹的。”
周聪没有说什么,拿起高跟鞋,走过去递给苗小玲。苗小玲一下将高跟鞋扔了好远,冷着脸不说话。周聪看看她不解地问道:“美女,怎么啦?又怎么啦?”
苗小玲气呼呼地说:“你没看到刚才猴子咬过?”
周聪拿起高跟鞋,如可可一样侧着头打量着,高跟鞋没破,甚至牙印都没有,不久前买的,还泛着亮光。
“有口水,脏了。”苗小玲说出自己不要的原因。
周聪想想也是的,苗小玲有洁癖,衣袖上有一点尘埃都不得了,都得将衣服洗洗,何况鞋子上刚才确实沾着可可的口水,于是殷勤地道:“我去洗洗。”
苗小玲哼了一声,让扔了,不要了。
周聪舍不得道:“五百块钱啊,说扔就扔。”
老周一听,知道可可这次惹祸不小,不只险些挨揍,而且让家里可能还要承担五百块钱的经济损失。五百块,在省吃俭用的老周看来,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他晓得,带着可可这会儿待在这里,只能让事情越来越麻烦,还是暂时避开苗小玲的眼睛,或许在儿子的劝解下,她才不会再生气。不生气了,估计也就不会扔掉那只高跟鞋,这样,五百块的损失估计也就可以避免了。
老周对浩然说:“走,和爷爷去玩儿。”说完,他带着浩然和可可走了。苗小玲看着更不满了,等到老周离开,悄声对周聪道:“你瞧瞧,老爷子现在有两个孙子。”
周聪没有说话,不过心里也觉得父亲对可可有点过分了。
他拿起那只被扔的高跟鞋,走过来给苗小玲穿上,端详了一下,在鞋尖上很轻佻地捏了一下道:“别说,是挺性感的。”
苗小玲嘁了一声,缩了一下脚,用水灵灵的眼睛睇了他一眼道:“讨厌。”
2
吴银花一直对可可有成见,一直没有找到同盟军。在这个家里,老周不用说,喜欢可可,就是三岁的浩然也一刻都离不开可可,一会儿不见就到处找着喊着:“可可,可可,我要可可。”吴银花也因此一直处于一比二的劣势,几次表达对可可的不满,希望将可可送回去,不成,最终以失败告终。现在好了,终于有了志同道合的人,自己儿媳妇苗小玲成了自己铁杆盟友。吴银花觉得,自己可以趁机反击,出出心里长久积攒的不满。
她刚刚从地里回来,摘了各种瓜瓜菜菜,茄子、西红柿、辣椒、黄瓜、苦瓜等,装在竹篮里提回来,准备让从城里回来的儿子儿媳好好尝尝农村瓜菜的味道,贿赂一下儿子儿媳的味蕾。她这样做,并非为了拉拢他们组团对付老伴,而是为了留住他们的心,让他们在家里多住一阵子。浩然已经三岁,该进幼儿园了,镇上有幼儿园,就在倒流河过桥的地方,那里有一座楼房,染成绿色的,还有尖顶的童话城堡,有滑滑梯和秋千,楼房外面大门两边蹲着两只大熊猫,水泥的,上了粉彩,胖乎乎的,憨态可掬,迎接着每一个来这里的孩子。门上挂着一面牌子,白底黑字写着“阳光幼儿园”。幼儿园旁边,是镇上的活动广场,有花园,有篮球架、双杠、腰背按摩器、转腰器、健身车、坐蹬器、肩关节康复器等。过去,每天早晨起来,吃了饭,吴银花会带着浩然去广场,让小家伙和其他宝宝一起玩着,自己跟着一群年龄相当任务相同的半老女人们随着音乐扭动着腰肢跳着街舞,有模有样的。老周在离家十几步远的镇政府用袋子装了猴粮上了独山,完成他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给猴子撒猴粮。他大声叫着,满山猴子听到叫声,在独耳猴王带领下吱吱叫着,拖儿带女赶来,吃着它们这份“铁杆皇粮”,生活平静,岁月安好。
“铁杆皇粮”是吴银花的叫法,有点不满的意味包含在内。
吴银花当然也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这是她在城里当历史教师的儿子周聪说的。周聪电话里问道:“爸干啥去了?”吴银花没好气地告诉他,能干啥,还不是提着袋子,去山上喂猴子去了!周聪在电话里笑道:“这些猴子,如八旗子弟,还能领一份‘铁杆皇粮’。”吴银花不懂,问啥是“铁杆皇粮”。周聪解释,过去的八旗子弟,因为老先人的功劳,躺在功劳簿上啥也不干,提笼架鸟,喝茶闲转,定时领取朝廷给的一份粮饷,日子过得赛神仙。
吴银花道:“这些猴子,你没看见,一只只胖得扭不动了。”
周聪表示理解说:“不用攀高爬低,不用寻找食物,不就胖了?”
“这猴比人都享受,真是的。”
周聪解释,现在爱护动物,生命平等,对待猴子也应该这样。吴银花说:“再平等,也不能这么惯着啊?”周聪要上课了,没时间和他妈掰扯,就劝解道:“妈,如果没有这些猴子,爸会有那样一份清闲差事吗?”吴银花听了不说话了,是的,如果没有那群猴子,如果没有政府喂养猴子的决定,会有老周那份工作吗?会有那份报酬吗?她不再表达自己的不满,挂了手机,跳街舞去了。
不过,她还是有一些不满藏在心里,需要寻找知己,借机控诉,发泄。
现在,儿子儿媳回来了,更难得的是儿媳竟然对猴子的态度和自己高度一致。于是,吴银花开始朝老伴开炮:“不是你惯着小猴子,它敢抢鞋?再惯着,就上天了。”那语气好像可可抢苗小玲的高跟鞋是老周教唆的,老周是幕后主使一样。儿子儿媳不满,老周装聋作哑算了,老婆出马,老周气呼呼地道:“你就不能少说一句啊?推下坡碾子。”逮住这样的机会,吴银花怎会少说?怎愿意少说?过去,她可没少让老周将可可放回独山,放回猴群,放在家里成什么话?自己是浩然奶奶,不是猴子奶奶。可老周就是不听,说她心毒,放在旧社会,能拎刀子占山为王杀人放火。最让吴银花生气的是,有一次,可可和浩然在一起玩得高兴了,竟然将塞在颊囊中的一粒花生米掏出来递给浩然。浩然这小馋猫,也不晓得干净肮脏,接过花生米就准备朝嘴里塞。吴银花见了,大喝一声:“别吃。”然后扑过去,一把夺下那粒花生米朝可可扔去。可可一跳躲开,朝着她龇牙咧嘴做着鬼脸。事后,吴银花将当时情形详细入微地描述给老周听,警告他,这事如果让儿子和儿媳晓得了,看他老家伙咋办。她以为,将浩然视如生命的老周一定会将可可抓住打上两巴掌,教训一下。谁知,老周竟毫不在意地说:“那是花生米,又不是毒药。”
“啥?你没听见啊,那是可可在颊囊里掏出来的。”
“是啊,花生米嘛,怕啥?”老周觉得老婆太大惊小怪了。
“脏不?你咋不吃?”吴银花彻底愤怒了,该死的老头子,竟然一再触碰自己的底线,上次的账还没算,现在又为了一只小猴忽视自己的孙子,她如何能忍受?
上次,老周将浩然抱着,举起来放在头上。小家伙撒尿了,热乎乎一淋,老周出其不意地一惊,锐叫一声,将浩然吓着了,尿也不撒了,哇地一声哭了。吴银花听到哭声跑出来问咋的,老周说:“小家伙将尿撒在我头上了。”吴银花非常不满地接过哭着的浩然哄着,说老周做作,自己孙子尿有啥,喊叫个啥?老娘们儿一样。老周说,自己不是猛地一惊喊出来的吗?吴银花非说浩然吓着了,吓掉魂了,要叫魂,整整叫了十五天,每天吃饭的时候首先舀一碗饭拿着,从门外一路叫起:“浩然哎,回来没有?”老周要跟在后边应答着:“回来了回来了。”两人一问一答一唱一和,一路走到堂屋香火下才算完事。
吴银花现在两罪齐算,甩出杀手锏,老周必须将可可送回独山,送回猴群,不然,自己带着浩然进城,让老家伙和可可在一起过。到时老了,死了,别打电话让浩然回来披麻戴孝,让可可给他送老归山扫墓挂草得了。她以为这样一吓唬,老周就怕了软了,举双手投降了。可是,老周摇着头,坚决不将可可送回独山。谈判结果,老周保证,可可以后再也不会犯那种错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