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些姓熊的树

作者: 熊西平

在徐家岗,熊姓是大姓。其次是徐姓。

老家徐家岗有两片惹眼的柏树林子。一片柏树林子蔚然在村西头,一片柏树林子赫然在村东头。虽然同是柏树林子,却姓氏不同,西头的林子姓徐,栽在徐家的祖坟地里,东头的林子姓熊,长在熊家的祖坟四周。

徐家岗是个大村庄,两百多口人,东头住着熊家大姓,西头住着徐姓家族,一刀切地分明。两个户族通婚频频,却始终没有交错杂居。徐家片就是徐家片,熊家片就是熊家片。

人死了要选择埋在家族的势力范围之内。徐家人死了会选择就近埋在西边看落日,熊家人死了选择就近埋在东边迎日升,各自受着阴阳两界力量的保护。当然,这样做还有一个阳界的因素起关键作用:埋坟需要土地,坟茔只能堆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坟是一个一个埋下去的,积久而成片。成片了就有了名:徐家坟,熊家坟,成了地标。

徐家坟弯在鲤鱼塘的怀里,两边各有一道并不宽阔的月牙形深沟环着,显得平稳安全。徐家坟是徐姓的祖坟地,地势高敞,向西可以瞭望广阔的白露河湾。

坟地挺立着几十棵柏树,占着两亩地光景。柏树粗细不一,差距并不很大,内里的有两三把粗,外缘的有三四把粗,大体四五米高,枝繁叶茂,空中密密交融,远望去像大团黑云,风吹过,呜呜作响,带着哨子声。它们自己或许会制造风声,没风的时候也会有响动。

徐家岗人赶集回来,翻过温家湖岭子就舒口气,望见徐家坟柏树林子说,快到家了。温家湖岭子离徐家岗十里路,隔着白露河,隔着白露河漫漫草滩。

林子里恋着两种鸟,一黑一白,黑的是乌鸦,白的是白鹭,像这世界的昼与夜。

一群乌鸦世代把柏树林子据为己有,日日固守着自己的家园。它们很少远离,精神振奋的时候就嘎嘎嘎嘎荒腔走板地乱唱半天,白天听起来也有些瘆人,叫累了就眯着眼睛打盹,偶尔空中舞台上集体起舞盘旋一番,转眼就返回了。它们把家园看得很紧,很牢,无半点疏忽。乌鸦杂食,不择荤素,日子安逸,不缺吃喝,周边沟渠、刺蓬、庄稼地等处各种被人忽视的自然死亡的微禽小兽,附近住户扔掉的腐烂肉食,都让它们不会有饥饿之虞。但仅仅如此留不住群鸦。

在这里,“黑”对“白”有着强烈依赖。这群乌鸦日子能过得安逸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它们选对了邻居,与白鹭为伴。

白鹭是勤奋的鸟,黎明即起,成群结队,呼朋引伴,远远地奔赴它们的食源地——白露河及其水洼、沟边,近处的西大湖、南大湖,远处的温家湖、兔子湖。白鹭贪食,暮色苍茫返家还不忘捎上一只小鱼小虾。事实上,它们已经吃饱喝足,刚一落上枝头就急于咕咕嘎嘎兴奋地交流一天的见闻和收获,才一张嘴,那条被擒来备受折磨的鱼虾毫无悬念地逃离了掌控。有些白鹭累一天疲倦了,偷偷地将小鱼虾搁在枝丫间用爪子压住,沉沉睡去,睡梦中一个扑翅飞翔的动作,那条小鱼虾趁势溜之大吉。白鹭忘性大,它们转身就忘记了自己的战利品已意外丢失,只顾梦中去寻找自己的橄榄树。乌鸦在黑暗中目光炯炯,听到这些大大小小的鱼虾噗噗落地的声响,喜欢坏了,悄悄地定位目标,等到天明分头收集这些天赐美食。

乌鸦担心睡过了头,有个影子一样的老人常常让它们忌惮。老天一睁眼,我姥爷会背着背箕、提把镰刀来了,刀尖对准大个的鱼儿一旋,鱼儿就跳进了背箕里。姥爷拾起一两斤并不逗留,背起就走,中午姥爷和姥娘一起享用“面炕鱼”,香气能漫出院外去。邻居说,那些白鹭就是姥爷家的鱼鹰。姥爷会翘翘眉毛说,食余,食余。他的意思是,那些鱼是先人享用之余的。

地上更多剩下的鱼留给了乌鸦当美食,乌鸦嘎嘎叫着收拾残局,即使腐烂了它们也不嫌弃。

夏日,天亮得早,有时姥爷会带上我去坟地拾鱼,鱼躺在地上僵硬,眼珠无光,黑鸟白鸟见了人,都款款地迎着曙光在树巅游荡。

我觉得这些乌鸦白鹭都是先人们放牧的家禽,它们善跑能飞,尘世的人无法看管住它们,但能够自由飞翔的先人灵魂是完全能够把它们管理得顺顺溜溜,纹丝不乱。

姥爷姓徐,是这片坟地和柏树的最后守护人。坟里长眠着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一群先人。至于那些柏树是什么时候栽下的,他也说不清,只说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开始栽下的,大约一百几十年了。他记忆中小时候这些柏树就这样粗,常拍着树干感叹:简直就是铁打铜铸的,好性子,熬死多少人还是不见长成一抱粗啊。

徐家岗原是白露河边的一片岗坡,徐家插桩拓荒,立足繁衍,成了徐姓的福地。到姥爷时代,一百多年过去,徐家开始衰落。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徐家坟突然发生了很大变化。全部改姓了公的土地保护不了阴宅,“以粮为纲”的旗帜下,犁铧凶猛地向着坟地每年大口大口地咬噬,坟盘日益变小,远祖的坟化为耕地,坟茔只剩下摸清根脉受到保护的七八座,最后也被一口吞下了。

姥爷作为守坟人有幸在告别人世时“登”了一口柏木棺材,那是用钢筋穿起来的圆木,一共用了十几根。很多人都羡慕他,他却流了泪。父亲安慰他,坟茔都平了,树还能保住?之后那片林子剩下的柏树一棵一棵倒下,有的做了磙秸,有的做了耙条,那片坟地最终长满了小麦棉花。

那些乌鸦和白鹭移民了。

它们去了哪里呢?

熊家坟的柏树林子树多势大,很威武。

熊家大坟的柏树个个都很挺拔,一派努力向上的样子。熊家柏树林子大,有两亩地,生着上百棵树。过去岁月时间模糊,计时单位大约一代人为一段,如我爹的时候,我爷的时候。这柏树林子大约要往上推五六段才能确定它栽种的时间。对于柏树来说,这“前人”“后人”就不是两代人三代人的概念。一棵没有成材的柏树动辄就超过了百岁。

熊家的北斗七星状的十来座坟落座在一把圈椅状的地块里,坐西北,面东南。从南边望去,远远地就见到巍然的柏树林子,紧紧抱在一起,像一座耸立的青绿山峰。柏树枝子细瘦,劲直,乌鸦白鹭栖息不便,只有大群麻雀轰然起落,盘旋其间。这柏树林子常年自带声响,日夜呜呜鸣叫,像一架不息弹奏的琴。

四棵梓树依着柏树林子东边生长。梓树皮肤粗糙,叶子宽大,白花如雪,豪放不羁,恣肆生长,每年夏季树皮爆裂一次,像个健美男,总喜欢秀秀块块饱绽的肌肉。在徐家岗,梓树不是生在宅边,而是长在坟地才吉祥。四棵梓树和一大群柏树对比着长,梓树总想带着压倒性的势头占柏树林子上风,柏树不急不躁,镇定自若,令人肃然起敬。

不远的熊家小坟地原有十来棵柏树,可能因为品种的原因,树干不高,枝叶稀疏,一年一年总不见变化,后来慢慢地就消失了。可能是后人对它们动辄以百年为单位的超慢生长速度失去了耐心吧,换上了速生的楝树,每年春末开满树紫郁的碎花,蹙眉伤心的样子,感觉楝树很适合种在坟地里。

今年清明节回家上坟,路过熊家大老坟,特地给那片柏树林行注目礼。那些柏树在2018年冬季罕见的暴风雪里折断了不少枝丫,林子变得透亮不少。

柏树百年仍年纪轻轻,把它种在坟地陪伴先人,应该有更多的寓意吧。

徐家也好,熊家也好,都没有记住最初种树的人,种树人也早已成了先人。我想,种树的先人最有资格像仙人一样,会时常蹲在树枝上抽着烟袋,眯眼瞭望这个不断快速变化的世界。

三十三年前父亲去世,我大哥做主把父亲安葬在他家菜园的西端。那是一块微微倾斜的坡地,父亲就长眠在坡上。第二年春天,大哥在坟盘上栽了十几棵落羽杉。落羽杉速生,加上菜园土壤肥沃,十来年间,杉树比赛一般都长到三四丈高,蔚然成林,把父亲的坟堆严严实实地围住。

每年回老家上两次坟,对落羽杉都有不同的美好感受。清明上坟,落羽杉刚吐出米粒大的芽儿,密密的,嫩嫩的,不胜娇柔,像婴儿的笑靥眉眼。靠在树上,眯上眼睛,放松身心,似有窃窃私语可闻。春节回去上坟,落羽杉全都落下华丽的羽毛,树下像铺了一张宽大的毯子,柔软滑腻。先盘腿坐下来,缅怀一下父亲的音容笑貌,再点上纸钱,火焰不经意引燃了杉树叶,一圈一圈向外扩散,火苗闪着褐色光焰,最后随着风的方向朝一边滚动而去,一直把圆圆的毡子烧出一个或大或小的豁口。眼睛盯着火苗走,火苗仿佛一个灵魂在移动,顺着破防的豁口飘进风里。我会觉得那是父亲的灵魂一觉醒来,在那个日子带上我们刚刚汇给他的一笔款项出门周游一番去了。

这一林子杉树二十年后都长到合抱粗,成了材,大哥把它伐倒卖掉,第二年春季在父亲坟前栽上了四棵柏树。柏树很别致,树干都是拧着长,螺旋一般,这种树多年以后我在孔庙、孔府和孔林里见过,我叫它螺旋柏。螺旋柏的长势很喜人,枝叶繁茂,不像徐家坟地和熊家大坟地的柏树那样有耐心,如世外高士,十多年间都长到两三把粗细。我想除了土质好,给了足够的天地让它们能在风中自由摆动起来生长是关键。父亲坟前不远处有一道后来筑起的防洪大堤,沿着堤上走,四棵柏树远远地触目入怀了。每次我都会想,种一株树在坟地,比立一块石碑要重要得多。

石碑年年漫灭,而树越来越清晰。

大哥大嫂渐渐老去,很快过了古稀之年。两个侄儿全家都在城里生活,无人打理的菜园子日益空疏起来,长满了高高低低密密实实的杂草,父亲的坟上长了很多小鸟播种的皮树,显得杂乱无章。大哥的菜园子大约有半亩多地,荒芜了实在可惜。那年春节回去上坟,我提议把这块地都栽上常青树,由我出钱出工去实现,大哥同意了。

大约六年前吧,清明前夕,一个春日,我委托一个做园艺的朋友购买了十六棵香樟树、十六棵银杏树和三棵合欢树,分两行间隔着栽在大哥的菜园子里,三棵合欢树都近距离地栽上了父亲的坟盘。树都一把半粗,截顶两米高。我和四弟拉一根绳子,等距离丈量好树距,规范树坑大小,挑出些微差别的粗细,从东向西分两行栽下。侄孙帮忙,从不远处扯上管道,把每个树坑浇足水,扶正树,填好土,踩实在。最后眯上眼睛,确认大致在一条准线上,才洗手擦鞋离去。

那时正春气萌动,阳光和煦,春雨如油,仅半月时间,树木萌芽分叶,全部成活了。

父亲去世前我刚工作不久,微薄的工资仅能糊口。他生病期间我只能给他买些简单的药品之类,实在无力在他面前尽孝。他养我这个儿子,只在我考上大学时给他添了一点短暂而虚浮的荣耀。于我而言,几十年里心中始终有愧。现在,给他栽一林子树,算是为父亲办了一件颇为自我安慰灵魂的事儿。

我嘱咐四弟每隔段时间就把这些树的生长情况给我电话告知一声,并叮嘱他旱天注意浇水,多雨时别忘了排涝。从此,我心里多了一层牵挂,有闲的时候总会牵挂那些从异乡迁移过来的移民们,有时也会主动打电话问问。

第一个夏季对新栽的树而言是个严峻的考验期,干旱,水㬤,土壤,气候,任何一个因素都是致命的。这一年雨水多,可能因为排水不畅造成土壤湿度过大,银杏树不多的叶子到了三伏天里飘落了一半。四弟电话里很焦急,但也无可奈何。不过,另一个消息值得高兴,所有的香樟树和合欢树都成活了,顶上长出了蓬勃的枝叶,丝毫没有树挪死的症候。春节回去上坟,见到香樟树抽出纷乱的一条条一米多长的新枝,心里有说不出的宽慰。我熟练地操持树剪清理着树身低处冒出的逸枝斜芽,抚摸着光滑的树皮,身心汩汩涌动着不可遏制的暖流。

合欢树性子慢,感春迟,清明时节似乎还在沉睡状态,连芽儿都没有鼓。到了初夏,四弟给我电话,说合欢花开了,好看得很,并拍了几张照片传给我。这是徐家岗第一次开了合欢花,没有人见过,没有人认识,很多人都跑到父亲的坟地去观赏绒绒的小花朵。有人问合欢树栽在坟地里是不是有点不协调,我说至少适合父亲的个性,他一生喜欢新鲜,喜欢热闹,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他的坟地仅有柏树和香樟是不够的。合欢树速生,三四年间已是成树,每棵树枝叶覆盖着二十来个平米,花开时节,一片锦绣。

银杏竟然活了两棵,在半腰里发了微弱的芽,似乎只是为了给我一个证明、一丝慰藉。但我知道,这两棵银杏会熬倒很多树,熬倒很多人,熬旧很多时光。倘如此,也就够了。

母亲坟地只有一棵棠棣树,一把多粗,近两米高,碎花米色,叶子银灰,朴朴实实的。棠棣树在母亲“进棺”之前就存在,是天赐的。换句话说,母亲是借了它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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