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之下

王文林，00后，贵州毕节人。作品散见于《读者》等。曾获第十一届全国大学生野草文学奖。

1

枣红色的木棺，架在破旧的泥色高脚板凳上。板凳前一张，后一张，边角裸露着齿轮似的残角。木棺前方，放着一个玻璃罐，罐壁印有楷体“佛”字，里头罩着一团小火苗，火苗底下凝着蜡油和灯芯融合的可燃物。偶有人路过，捎带一阵风爬过来，惹得拇指大小的火苗红闪闪地摇曳。

灵堂大门是平整的长方形结构，上梁横着白符，符边连着银色的小彩花，坠着六七串空心的白灯笼，左右两边各拉着上下挽联。泥色的钱纸毫无秩序地堆成一座不规整的小山，晚上，它们就要履行使命，在掘好的坟墓坑里燃烧成无数朵火星子和随风而起的灰烬。

唢呐匠，顶着圆黑薄毡帽，耳朵眼漫出两撮白毛，好像被月光染了白，眼睛眯成一条黑线，两瓣牙齿高高地顶着口腔，鼓着腮帮子，像青蛙下巴，两手握着唢呐小喇叭，十根手指有节律地上下跳动，堵着这个孔，移开那个孔，吹出的气体在唢呐里变成激情而悲伤的曲儿。

唢呐吹曲，鼓手打鼓，锣手敲锣。王奶奶戴着红色圆帽，帽子上绣着白色的自行车图案，棕红色格子夹衬衫裹着红色棉衣。她左手握住右手腕骨，树根一样盘在肚脐那儿，雕像似地看着院里人来人往。躺在木棺里的是她丈夫，今晚就要上山了。

春季，菜花簇拥，烧成一片黄海。王奶奶家院子里挤满人头，隔远看像芝麻糊，菜花引来蜂蝶，只是来得不合时宜，嗡嗡声被唢呐曲盖住了。远方的亲人扛着花圈过来，王奶奶的儿子跑步迎接。花圈捆在一根竹竿上，竹竿插在黄菜花土边，客人们坐在红色的凳子上。

香，三根一炷，燃灭了，换新的。红灰落，青烟升，前仆后继，履行着人们的祭祀使命，香坛里已经密密麻麻插满了燃不了的香根子。

嫩芽，缀满老树。仅过四个黄昏，绿芽就长成宽阔的叶片吊弯细树根。在这片充斥着新生气息的大地上，几个老人要为一个刚失去生命的人寻找下一个住所。

他们拿着锄头，冒着白发，披着蓝袄。领头人陈师傅，会算命，懂风水，背着手，蹚过连绵荒草，对年纪较小的人说：“来，拿锄头的人，铲，该铲的就铲，远确实远，但要先把路整好。”

坟地选好了，属山腰地带，视野开阔，泥土肥沃，野草猖獗，长满青苔的碎石块垒成小土坡，几根枯老的树，久久没发芽，看似活不成了。陈师傅领着人除草刨根，众人忙活之际，陈师傅拿着墨斗，黑线吊着石块，拉线量地。只见他闭一眼睁一眼观察，助手前来帮忙，二人一头拉线，一头找位置，定了，铁锤敲圆锥木头，插进深土里做标记，红线穿过三合风水盘，风水盘边挂着铜钱，压着装满白米的瓷碗。

位置选好，先要烧一堆钱纸。陈师傅嘴里念着风水词，右手抓来一把白米，凑近嘴边，对白米说话。说完后，右手对左手手心画符描字，朝着火堆，均匀撒米。地上的米粒构成六边形，陈师傅拾起锄头，吐一口唾沫，抹匀手心，对准米粒所在位置，一处挖一锄，随即开始找距离，尺子就是他的双脚。他是这行的老熟人，迈开腿定距离，步伐不可太大，须脚跟连着脚尖，脚尖又接上脚跟，按此循环前进。连续走了十几步，陈师傅说，刚刚好，最后一步用力踩实，留下一个鞋坑。

2

墓穴定了，就掘土刨坑，面积大小须比木棺大几寸，才好放进去，然后就抬垒坟的石块。王家已经准备好了，石块是大理石，均已打磨光滑，正碑上色，碑壁刻着后代子孙姓名。眼下，身强体壮的人须从山脚抬大理石到山腰。手巧的人编杠绳，材质是棕榈叶，青皮、质韧、皮厚度适中，三根一束，麻花似地盘成圈，取名“抬杠绳”。四人一组，两人在前，两人在后，因上坡，路途不平，力弱者在前，力强者在后。年轻人出门去了，帮忙的多是不惑之人，但也都是经过挑选的身强体壮者。四人组为捆石块而产生矛盾。一人说捆两边，单独套。另一人说，你会不会套？不捆中间则拉不紧，容易偏。旁边的人笑着说，话都给你说完了，不挂中间肯定要偏的。四人组，俗称“四大金刚”，大理石重达几百斤，手杵着平衡身体的棍子方可前进。斜坡草杂，荒路狭窄，他们便喊着口号，让力都使在一块，就像拔河时一样。

“腰杆伸起，说伸就伸，两腿打伸，前面的是右，后面的是左，扬扬坡，慢慢梭，两夹，两收，连溜带滑，两脚横打，前摆是右。”

遇到不同的地形，则会喊出不同口号。若上坡，则一起用力。遇到右拐的路，转身的角度和两脚移动的速度都有章法。年轻人不在，也非坏事，他们不懂其中的窍门。如果四大金刚里钻进一个不懂的年轻人，不理解口号的含义，可能会费更大的劲。来回七八趟，到抬最后一块，石块底下压着碎石，起身时，突然偏了，其中一人就被拗起来了。众人围住将他扶起，倒下的人笑着起来了。他一笑，氛围又愉快起来，他们把石块翻了个身，烙葱油饼似的，平整后，喊着口号，石块才腾空而起。

午时，坟坑初有形状，地面凹出一个长方形坑窝，挖坑的人用锄头修边，边缘凸鼓起许多锄印。刨出的泥土渐变为黑色，富含矿物质。坟坑滑进许多碎土疙瘩，他们用铲子一铲一铲将土抛到后面的山林中，惊起了许多无名的野兽叫声。铲尖插进土里，用脚一踩，铲身全被碎土淹没，利用杠杆原理往下压，铲子抬起来，装着满满的一堆土。泥土清理完毕，坟坑也挖好了。

陈师傅往坟坑里撒下如同珊瑚礁似的姜状物体，引来许多白色的薄翅虫子。陈师傅念着：“爹死有族，娘死有舅，我们先请族下的侄子，全部到场，一人三根香，给先人上最后一炷香。”后人按辈分由大到小，排着长队，带着三角状的白孝帕，对着灵堂，每人作三个揖。拜过的香插在白色浮漂上，众人拜完，浮漂留下无数个小孔。

天色已晚，王大爷黑白遗像前燃着一根红蜡烛。火苗闪烁，红光投在王大爷的双眼上，眼神仿佛凝起来，表面灰尘铺了腻腻一层，如同开了昏黄的感应灯，昏暗晦涩。一张相片上亮着幽光，斜打的灯光在地板上劈出了一个巨大的正方形。

唢呐曲响，像枚炸弹在人群中炸开。顿时呜咽声四起，王大爷的女儿和媳妇弓着身子捂脸哭泣，一串鞭炮被扔在菜花地边的土渠里，噼里啪啦响声四起，化作一团模糊的浓烟，久久不肯散去。鞭炮红纸四分五裂，遇水变成铅色，浓烟火光闪闪烁烁，叱咤出几道炽热的光芒。音响中传来：“叩首——”戴着白孝帕的人站列四排，整齐地屈膝而跪地。“三叩首，起——”众人起身，音响里又传来悼词：

“享受春光，八十三岁之余，父亲，您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勤劳而朴素的一生，你一生为人忠厚、善良，今天，为您老人家悼念，明日，为您老人家，隆重上山。”

亲人跪地烧纸，音响继续响着悲伤的音乐，是本地方言构成的歌曲。王奶奶继续坐着，一声不响。比王大爷辈分大或者同辈的，都可以得到一张红，就是一段红色的绸缎，寓意吉祥红火。辈分较小的，可以得到一张白，寓意相同。发缎子的人挨着分发，对小孩们说：“吃了饭，去给大爷作两个揖。”小孩们回答：“要得要得。”

王奶奶继续一言不发，独自坐在斜瓦高墙下，也不吃饭，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嘴巴留有一条缝呼吸，霜白的头发一团团塞进红帽子里，看起来是最平静的，又或许是最孤独难过的，千思万绪不断变化并汇集在她黑色的瞳孔里。

太阳滑落山下，大地一片黑暗，菜花的黄海也被黑暗吞没，只剩王奶奶家院子里一盏白炽灯还在努力发光。

3

卯时，上山时辰到了。陈师傅右手拄着竹竿，竹竿尖部吊着“挂亲纸”，左手挥着燃烧的红纸，嘴里念着：“文言已近，东西南北，虎王车马，收齐天齐地，延吉月吉旁，左房中侧前侧后侧左侧右侧后两杀，一切尽收入关中山脉，收到十一米收尾，一丈一丈收尾，一次一次加入棺木之中，土干土司大神通，不管中路北三朝凤冠诸事，百无禁忌……”完毕，将未燃尽的红纸丢进火盆中，吩咐四大金刚把宝盖拆开，意思是将木棺盖移开一个空间，做最后的法事后就入土为安了。

唢呐声、敲锣声、击鼓声一并响鸣，后人围着木棺转圈，手拿燃香，三步一弯腰，五步一鞠躬，十步一磕头。法事结束，四大金刚封盖。封盖也是有讲究的，需要关灯，要在黑暗中进行，传说是怕把活人的影子关在里面。如果关在了里面，活人会瘫软。陈师傅捉着一只红冠公鸡，扯掉几根脖颈处鸡毛，“鸡毛落地，神煞分离”，用鸡血在木棺上写下几个字。至此，最后一个程序结束。木棺被移出灵堂，抬放在院子里。院子里有两根木橛子，木棺不能落地，便落在木橛子上。木棺抬起，鞭炮鸣，唢呐起。几根麻绳将粗实的木头和木棺捆在一起，连接处用螺丝铁钉扎紧。时辰到，一声“起”字掷地有声，鞭炮、唢呐闪亮轰鸣，便上山了。

黑暗中，抬木棺、扛花圈的人如一条长虫穿梭在夜间小路，打手电的人拄着一道光，王大爷的大儿子抬着簸箕走在最前面，簸箕里装有蜡烛、香、瓷碗、五谷等。抬棺的都挂着红绸子，在手电的照耀下，人的腿影和木棍的影子重叠起来，融为一体。

五分钟响一次鞭炮，连续响了六次后，终于到了坟坑位置。

坟坑里燃起了大火，烧纸、书本、花圈以及捎带去阴间的别墅、汽车等统统丢进火坑里，火星子腾空而起，仿佛萤火虫展翅而来。有人用芝麻秆在里面搅拌，不放过任何没经过火苗洗礼的祭祀物品。这里的火，老一辈的说法，叫做金坑，钱纸、书本、芝麻秆等寓意儿孙发财、会读书、节节高。陈师傅吩咐四大金刚做好准备把炮点上，点炮，就要抬棺入土了，陈师傅又拿出红线，拉直测量，前后左右看，确保木棺放的位置合适，封棺盖土，铲子铲土，双手捧土。

“前有名堂，左有青龙来户籍，右有白虎来付款，房产土地门下富贵回家要不要回？”。

“要”，跪地的儿孙齐鸣。儿孙跪地，掀起衣服接五谷，背朝陈师傅，陈师傅撒下一把五谷，说“五谷打龙泉”，接着又撒了许多次：

“一把五谷撒上天，儿子儿孙做高官，一把五谷撒下地，主人自然要福贵，左撒一把出文官，右撒一把出武将，中间撒一把，从此不再病运发，一撒大富大贵，二撒长安吉祥，三撒三阳开泰，四撒四季发财，五撒五谷丰登，六撒六六大顺……”念毕，簸箕中的五谷被撒尽，儿孙的衣服接得越多，寓意就更容易实现。陈师傅让大家一人接一次兜，说“金兜银兜传起走，一个一个往下传”——传的不只是兜，还是财气福气聚宝盆。

人群中传出一句“打起来”，唢呐曲又响彻山腰。垒坟，累了，歇息。伴随着陈师傅念出的悼词，木棺完全被掩埋于黄土之下。手电筒打在沙树叶上，忽闪忽闪，影子光绰绰，变高了，随风摇摆，倏忽一闪，又烁烁而过。

天亮了，忽如一夜，山腰凸起一座新的石坟。正碑黑色，上面的圆石中雕着一条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龙，龙须悠长，左右两边各雕有鹿、牛、金蟾和各种奇特怪异的花。坟头插着花伞，伞边坠着金光闪闪的黄丝绸缎。新坟旁有两座钱纸火堆，前一座，后一座，各自发光发热，升腾出惹泪的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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