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挂角

作者: 朱斌

朱斌,青海甘德人。作品散见于《芒种》《飞天》《四川文学》《安徽文学》等。

羚羊是亦正亦邪的动物,羚羊挂角是亦褒亦贬的成语,在赵瑜身上统一得十分完美。我在想:若赵瑜真是一头羚羊,他会不会把角挂到月亮之上?至少他已经把角挂到梅枝上了,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梅嘛。无论是为人处事还是艺术创作,赵瑜都配得上羚羊挂角这四个字。

我和赵瑜在市城建局办公室共事了四五年,由此结缘。算起来,前前后后的,他帮我解决了三次住房问题。

第一次,他帮我解决的是宿舍问题。那时,我刚从大学毕业到市城建局办公室做秘书。赵瑜当时是办公室副主任,管党务一摊子事儿。我虽则是个秘书,由于尚未入党,所以工作上和赵副主任基本不搭界。可赵副主任具体管着机关人员住房的事儿,包括我的宿舍,我必须有求于他。

在外人看来,既然做了市城建局办公室秘书,宿舍应该不成问题。但赵副主任一再对我说:“再等等看、再等等看,”

一直等了半年,等到局长看不下去过问这事儿了,赵副主任才帮我安排了一处宿舍。其实,市住建局也就这么一处宿舍了。赵瑜给了我一个地址,一把钥匙。

赵瑜在给我钥匙时还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两间房子,你一个人住不了吧?可别光顾着自己哈。”

啥意思呀,难道我还会转租出去一间不成。也没多想,拿了钥匙,兴冲冲地按着地址就找过去了。

这处宿舍离我供职的市住建局不远,骑自行车三蹬两转就到了。论起来,这两间平房应该是空关房,而且空关的有年头了。现在,全局工作人员中外地单身青年需要住宿舍的穷小子就我一个,在来的路上我还想着如何去打扫布置这两间房子,我还曾想过,实在不行,收拾一间出来做栖身之地就行了。可是,等我找到那里一看,顿时傻眼了。

这两间不起眼的平房里面居然已经住了两个女青年。准确点说,是一个女青年和一个少女。

一开始,我当找错地儿了,掉头就要走。可是她们却异口同声地说:“别走,朱秘书,您的宿舍就在这儿。”

“这怎么可能?”我惊讶得目瞪口呆,这两个从未谋面的姑娘居然连我姓什么做什么都知道,究竟是什么来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我本能地要拨转自行车头,回去问赵瑜副主任这是怎么回事?。

但她们并不容我抽身离开,小一点的姑娘一下跳到我身后,张开两条细溜溜的胳膊断了我的退路。大一点的美女则十分紧张地用双手拉着我自行车头。我满脸惊恐地望着大一点的美女。

她满脸通红急巴巴地解释道:“你听我说。我们是赵主任的老乡,已经在这儿住了些日子了,而且还想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如果朱秘书同意,南面那间大房子你住,北面这间我们姐妹俩住。若是朱秘书不同意,我们这就找赵主任重新安排。”

听她一席话,我总算想明白了赵瑜给我钥匙时说的那句话。我哪里敢得罪赵瑜,他还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呢。也罢,反正我就一个人,让一间出来又何妨。

于是支好自行车我进了南面那间屋里,一看屋里干干净净的,靠门的屋角处直愣愣地竖起来一根自来水管,水龙头下放着一个鲜红的崭新的塑料桶。大美女解释道:“只有一个水池子在北面的房里。这个水龙头是赵主任叫人新接出来给你用的,下面的塑料桶是我们买的,算是见面礼。”

“哦。”我一边听着一边打量着屋子。

“还有,忘了告诉你了,我叫阿芬,她叫阿芳,我们是赵主任的扬中老乡。”

我望着这根傻愣愣的自来水管,想着赵瑜不仅张罗着接出来这么一根自来水管,还张罗着给南面的房子开了一扇门,原来的那扇内门则装了根铁插销,我过去拉开插销推了推,那扇门纹丝不动。

阿芬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那边也装了一根。”

“哦。”

怪不得赵瑜给我的钥匙是崭新的呢。

第二天上班和赵副主任一照面只是笑笑而已,他一字不提,我也什么都不说,心照不宜宣吧。倒是过了几天后,我们局长为表示关心我这个下属,特意当着赵副主任的面问我:“怎么样,宿舍还行吗?”

我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赵副主任,他虽则面带笑容,可与我对望的眼神里却明明白白地含着紧张……反正,十分复杂的眼神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赶忙掉过头来对局长说:“挺好的、挺好的。谢谢局长关心,谢谢赵主任安排。”

直到我结婚分了单元房搬走,阿芬阿芳也没有走的意思。至于她俩在城里靠什么谋生,我也不甚了了。反正是夜里我已入睡了,她们还没回来;早上,我出门去上班了,她们好像还没有起床。节假日也难得照面。只有一次夜里,听到一句很奇怪的话语,阿芬啜泣着说:“我为他刮得……跟纸一样薄。”

“姐姐。”阿芳小声唤着她。

随后陷入沉寂。

每月她们会主动找我一次,把水电费的单据交给我,由我拿去给赵瑜签字后到财务上报销。赵瑜签字很爽快,他并不看单据正面上的数字,只是在背面签上“请予报销”几个字和自己的大名。会计曾经嘟囔过水电费有点多,大惊小怪地问我:“侬还开火仓的?”

我一笑了之,我是吃食堂的,她们开火仓。但我一句也不肯多说,只是拿了钱回去后交给她们。第一次把钱给她俩的时候,阿芬笑着说:“你收着吧,别嫌少。”

我怪异地瞪了她一眼,“啪”地一声把票子甩到圆圆的小饭桌上。

“那我们请你喝酒可好?”阿芬马上追出来一句。

“不喝。”我已走到了屋外。

等我结婚的时候,机关里还有公房分配。和我一起申请婚房的还有局团委副书记,人家可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和他不可同日而语。婚房分配这事儿,经局长办公会讨论同意后,剩下的事儿就由赵副主任负责办理了。他先给我开的公房调拨单。

那天,办公室里就我们两人,他把我曾望眼欲穿的公房调拨单拍在桌上,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番话:“这两三年,我们相处得不错。你也活络能干,善解人意,上上下下人缘也都很好。我也就不瞒你了,这次分的两套房子,一套在清凉,一套在清潭。清凉的是三楼的一室半户,清潭的是顶楼的两室户。清潭的比清凉的大十多平米。你如果信得过我呢,就要清凉的。我这儿立马就把调拨单开给你。”

说完,他拧下钢笔帽,笑眯眯地看着我。等我同意后,他就填单子,然后我就可以去直属房管所领房子钥匙了。

说实话,讲本意,我是想要清潭的房子的,大而且离我爱人单位近。但我深知在机关里混,往往是不吃敬酒就要吃罚酒的,我不知赵瑜这回葫芦里卖的是什么,但他肯这么说,那么,清潭的房子就一定有情况。于是,我违心地说:“我一切都听赵主任的。”

果不然,分配给我的清凉的房子虽小,却是老小区里的新房子,还没人住过,好好地在那儿等着我呢。而团委副书记分到的清潭的房子,真是活见鬼了,里面已经住人了。也不知是谁干的,他气呼呼地来找赵瑜论理。赵瑜两手一摊摆出一副无辜无奈的样子说:“我哪儿知道里面已经住人了,我只负责开调拨单。秋玉书记让我把这套大十多平米的房子开给你,我就开给你了,我咋知道里面住人了。”

怼得我们的团委副书记直叫唤:“人家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我这倒好,托熟托熟吃块粕肉!”

结果,一笔糊涂账搅了一年多时间,直属房管所才在远得鸟不拉屎的白云新村给团委副书记调换了一套两室户。想起这事儿,我就后怕,要是摊到我头上,恐怕猴年马月都解决不了,我还不知道要在那张空头调拨单上住多久呢。也就是从这往后,我和赵瑜的交情好像深得不可开交了。

我第三次找赵瑜解决住房方面的问题时,我和他都不在市住建局办公室了。我被委派到市住建局下属的质监站做办公室主任去了,质监站是个正科级的有行政管理职能的事业单位,办公室主任听上去像个官儿,实则没级别,出不了门儿的。赵瑜就不一样了,有张老总帮衬着,他先到局计划财务处做了两三年处长后,就被提拔成了分管财务和房地产开发的最有实权的副局长了。据说凭他的条子去买房子,开发商都会给优惠两万块钱,当时一套商品房贵也就是二十来万,可见赵副局长的力道非同凡响。当然,他也不会随便就写条子的。

我这次硬着头皮找他是为了给我小舅子买房子弄些优惠。我太太曾劝我们算了,不要自讨没趣,她说:“此一时彼一时,人家现在是炙手可热的大领导了,你跟人家的差距越拉越大,凭着什么给你那么大面子。”

可我心猿已动意马难收,我还是去找赵瑜了,连我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爽快。

赵瑜听后微微一笑,姿势优雅地从办公桌上扯过一张便签,拔出笔来问我:“说吧,想让我怎么写?”

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他其实并不需要我回答,立刻就以半商量半决定的语气接着说道:“就写:兹有市质监站办公室主任,括弧,一位十分够义气的小兄弟来商谈买房事宜,请不遗余力优惠之为感。如何?”

“好好好。赵局肯如此写,也是顶够义气啦!”

我话音未落,他已落笔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我注意到他用的是笔尖儿弯弯的美工笔,签的名儿的确漂亮。

我小舅子在建行工作,买的是金城房地产开发公司建造的商品房,十八万出点头。在找赵瑜之前,我小舅子已经托他们行长找金城的老板给减了八千块钱房款,这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在这种情况下,再拿着赵瑜的条子去找那老板,还能不能优惠,优惠多少?我们心里都没底,说白了,我小舅子是去撞大运的。

等我小舅子心怀忐忑地拿着赵瑜的条子再去找那位老板时,他接过条子一看,当场愣住了。据我小舅子说:空气仿佛都凝住了,那老板瞪着一双金鱼眼怪怪地看了我小舅子好一会儿,才阴阳怪气地吐出一句话:“搬的菩萨一个比一个大啊!而且和他的关系还不一般呐。要是都像您这样,我们不白忙活了么?”

我小舅子也是不卑不亢,心想:反正已经减了八千了,再多减一个算一个。就对那老板说:“那您就看着办吧。”

那老板气呼呼地把条子揉作一团往纸篓里一扔,把肥腾腾的身子往老板椅里一沉恨恨地说:“都这样的话,我们还不得关门?”

听他这么说,我小舅子心想:这下没戏了。

就在我小舅子站起身准备离去时,听到那老板在电话里跟手下没好气地说:“把翠竹新村甲单元302的房款结算单拿过来。”

听他要的是自己买的房子的房款结算单,我小舅子又坐了下来,架起二郎腿笑眯眯地望着那老板。

没一会儿,结算单就送来了,老板拿起笔来刷刷刷地写了几个字后,往我小舅子面前一推:“再优惠你两万,总可以了吧。”顿了顿,他心有余悸地问到,“你不会再搬出什么佛来吧?”

我小舅子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从心底蹿上来一股狂喜,再优惠两万?天啦,这套房子的房价才十八万多点儿,两次优惠了两万八,而他自己一年的工资还不到一万元。这简直是……

他连忙对那老板说:“没了没了,你放心,到此为止了。”

那天,我小舅子在回来的路上去超市办了一张两千元的购物卡,又买了好几个卤菜拿到我家来庆祝。我们一边吃着喝着一边说着笑着。

不要说我太太,连我都不相信。我原想着那老板能再减一万两千元房款就算给足面子了,谁想竟然又给减了两万。

我小舅子让我把两千元的超市购物卡送给赵副局长。

我说:“这倒不必,他欠着我呢。”

“他欠你?”我小舅子大惑不解。

“啊。”喝了点酒,我故弄玄虚,但我还是没有把帮赵瑜金屋藏娇的事儿抖搂出来。再说啦,这事儿也容易引起太太误会,我说的是另一件事儿:“我俩在市城建局办公室共事时,我还帮他给他儿子送过雨披呢。我俩交情深着呢。”

“就这?他就给你这么大面子?”我小舅子满脸的不相信。

但我确实给赵瑜的儿子送过雨披,那时那小子还在读高中。还真别说,我和这小子还有那么点缘分。

赵瑜的儿子叫赵翼。送雨披的时候我并没见着他,学校门卫不让我进校园,只让我把雨披给他们转交。等我见着赵翼时,他都工作了。是他主动找我来的,我也不知道这公子哥儿怎么会来找我,不过他一口一个“主任”地叫着我,就跟我当年一口一个“主任”的叫他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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