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地平线

作者: 郭保林

郭保林,山东冠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青青的橄榄树》《阅读大西北》《昨天的地平线》等,长篇报告文学《大河息壤》《高原雪魂孔繁森》等。收入《中国散文通史》(当代卷)。

天和地是一部书,地平线把它们装订在一起,上部写满日月星云雨,下部写满山水草木兽。我是一只书蠹,咀嚼着天地间古奥艰涩的文字。

——题记

开  篇

走出嘉峪关,我眼前顿时变得恢弘、辽阔、深旷,那天地间凝结着一条线。它稍稍弯曲,泛着亮光,是那样清晰、柔和、平静,又是那样朦胧、缥缈、空灵,像宇宙之神的足迹。我屏声敛气,目不斜视地静观着,唯恐一阵风把那线吹断,也唯恐弄出一点声音,破坏了这聆听宇宙之神秘启示的机缘。我真想拥抱它,追逐它,接近它,与它在一起。那是多么遥远、广阔的境界啊!我静观着,仿佛穿过宇宙,穿过漫长的历史,与我生命的本源相遇。我依稀看到历史的画面一幅幅从重重叠叠的时间里孵化出来,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凸现出来:

——残阳。落晖。西风。古道。荒旷的戈壁,肃穆的群山。浩浩瀚海,瀚瀚天光。天地间一片洪荒初始的静寂。蓦然间传来一串孱弱的音符,叮当叮当,仿佛来自神秘的天国,来自梦幻般的大地深处。一队骆驼剪影似地出现在平平仄仄的地平线上,又渐渐融进愈来愈浓的暮色里。

——冷月如水,寒星如萤。霜敷大野,朔风厉厉。野云如魂,孤雁横空。冥冥夜色里,篝火三五堆,火堆旁依偎着商贾、征人、僧侣、使臣。饥饿、劳顿、疲惫、憔悴。远处闪烁着几粒绿色的眼睛,野狼站在山崖上。

——烽火羽檄仓惶,刁斗角策急迫。战马萧萧悲鸣,矢雨倾盆,剑戈铿锵。地迸天坼的呐喊,血流如注的喷涌。陇头吟的悲婉,关山月的凄清。醉卧沙场的旷达,马革裹尸的悲壮。战争的浩幅铺满贺兰山阙,戈壁滩头。

这就是古丝绸之路的昨天么?

“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无数铃声摇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夕阳,古道,缺了瘦马,少了昏鸦,乘着丰田车怎能体验古丝绸路的历史内涵?但山还是玄奘时代的山,砂碛还是张籍诗里的砂碛,只是岁月更苍老了,时间的老年斑长满大漠戈壁,“风尘天外飞沙”成了一道永恒的风景,昭示着历史沧桑的悲凉。

我沿着古丝绸之路奔波,追逐,不知道要寻求什么,会摭拾到什么?风从苍茫深处吹来,依然带着远古的气息;云从天边飘来,无声驮来历史的神秘。那古老的太阳曾吮吸过张骞的汗滴,而月亮可曾洗印过岑参瘦削的身影?漠野的凹痕可是班超战马的遗著?荒沙里可发掘马通的箭镞?长春真人的故事栖息在哪墩骆驼刺下?法显和尚的传说可润湿过这片干枯的河床?

我追逐着昨天的地平线,来到西部,想在荒草萋疏里抓到一个落日,在戈壁旷野里捕捉到一段历史的残章。

这条充满苦难、艰辛和诱惑的七千公里的人类文化文明的通道,我不可能沿着古人的足迹一步步去丈量,但从咸阳去塔克拉玛干大漠边缘的新疆区域的古丝绸之路一分为三的支线,我却穿越了三次。我曾站在咸阳城外的灞桥,遥望西天,感悟古人折柳伤别的痛苦;我曾站在天山铁门关上,领略岑参“试登西楼望,一望头欲白”那种悲怆韵味;我曾徘徊开都河畔,寻觅当年班超辚辚战车迷乱的辙印;我曾站在塔克拉玛干巍巍沙山上,环顾四野,阅读天地的壮阔,岁月的苍凉;我曾闯进罗布荒漠,摭拾玄奘大师因饥渴而昏倒沙滩的留影;我也曾站在昆仑山下,仰望群峰纠缠、伟岸蜿蟠的大山,孤独地遐想:穆天子究竟驻跸何处?他与西王母幽会之地呢?神话的黄金时代过去,就是人类活动的白银时代、青铜时代、黑铁时代。踏着穆天子玉辇金舆的辙迹,一代代伟大的文化使者究意怎样步履艰辛地跋涉了两千多年?古城墙的雉堞,那忧郁的带有古典味的烽燧遗墩,湮灭的废墟,戈壁荒原凄清的冷月,漠野瀚海酷烈的阳光,在这片躁动的土地上,我步履匆匆,我遐思幽幽,触摸残垣,寻问历史;仰视长天流云,抒发怀古幽情。我曾为那一片腐朽的木简,喟叹人类创造文明的艰辛;也曾为一枚锈渍斑斑的箭镞,感慨黑铁时代人类的野蛮;我独步荒原夜色里,感到一阵阵恐怖。残酷的时间掠夺了一切,而且不动声色。时间是沉默的,沉默属于永恒。

我走进坚韧如羊肠的古丝绸之路西域地区每一个驿站:车师(今吐鲁番)、龟兹(今库车)、焉耆、疏勒(今喀什)、莎车、和田、且末、于阗、蔚犁、尼雅、楼兰……这些富有悲怆意蕴的名字几千年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虽然有的被风沙湮没了身躯,有的衰老了,有的残废了,我一走近,它们便从历史深处挣扎出来,昏眼矇矇地凝望着我;当我告别之时,这些名字又缩进历史的幽暗里。但是它们已化为人类精神的元素,闪烁着文化的熠熠之光,照耀着后来者的步伐。

这些伟大的文化传播者,一代代,他们艰难跋涉,餐风饮沙,卧冰眠雪,九死而不悔,满面悲怆,只有双目斟满信念,那是灵魂之光的辐射。他们像一支古老的牧歌,在这条古琴弦的伴奏中,吟唱了两千多年。许多人的尸骨都抛洒在荒原黄沙中,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物走进历史的教科书里,走进山谷洞窟的佛教壁画上,走进民间传说和故事中。

我跋涉在遥远的历史地平线上,拍摄下一组远去的背影,那是昭示后代探索者的路标。

满眼是荒旷的戈壁,弥漫的风沙,裸体的山岩,木然地忍受太阳的酷虐。太阳,这个宇宙的骄子,风采和威严依然不减当年,辉辉煌煌在天地间狂歌疯舞,发出无声的狂嚎。

我来到天山东部。这从帕米尔高原蜿蜒东来的巨大山脉,走到这里已精疲力竭,犹如一曲雄沉旋律的袅袅余音,时断时续,孱弱缥缈。当年这里是绿草如茵,牛羊如云,天苍苍,野茫茫,敕勒歌第一行乐谱大概就是这里写就的。剽悍的匈奴人纵马天地间,在这广阔的舞台演绎着一部马背民族的史诗。而现在最后一个匈奴也被班超驱赶到漠北。这里留下一片荒凉。岁月和风沙吞噬了绿草,湮灭了溪泉,排泄出来的是荒凉、荒凉,无边无际的荒凉。

我手中的一册《丝绸之路史话》告诉我:这里是二千二百多年前张骞被匈奴捉住拘留之地。匈奴首领诱降他,强迫他娶妻成家,然而张骞矢志不移,心怀汉家使命,虽身陷囹圄,却伺机脱逃。他在这里被幽禁十一年。十一度雁阵横空,十一度草荣草枯,十一度严寒酷暑,一介汉使在穹庐中,在帐篷里是怎样苦度日月?是何等的焦虑、惆怅、愤懑?白天,看流云飘弋,雁阵南飞;夜晚,望寒星满天,孤月一轮。月光啊,可托你一缕载回我的乡愁?长风流云可寄我一腔情思?

这里没有宫商角徵羽,这里没有汉宫秋,没有咸阳城的车马喧阗。帐篷里只有胡笳声声,羌笛悠悠;帐篷外只有胡马嘶鸣,碧草连天。张骞登上山头,西望漠野茫茫,征程遥岑;回首来路,飞沙迷蒙,故国何在?身负使命,有愧于汉家天子。十一年,足使一个人由青年走向中年,由中年走向老年啊!

张骞这个小小郎官出使西域,目的是联络大月氏,共同夹击匈奴,翦除障碍,疏通丝绸之路——早在秦王朝时已有一条通商道路,冒顿单于的干戈切断了东西的航线。大汉王朝欲启开古阳关的铁锁,让汉帝国的雄风吹遍天山,吹遍帕米尔高原。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并未完成汉王朝与大月氏联合夹击匈奴的使命,大月氏老王已死,新王不愿回到被驱逐而离去的故土。古丝绸之路上依然有匈奴人横马立刀,阻拦东西的交通。但是张骞却发现、了解和掌握了亚细亚一些民族、部落和王国,于是才有了《史记》中的《大宛列传》和《汉书》中的《西域传》章节。由于张骞的凿空,东方通商之路更加明晰地出现这片荒旷的版图上。

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随从有百余人,归来时,只剩下他和甘父,那百余人的白骨就撒在这漫漫征途上。两千二百多年过去了,岁月把他们的尸骨风化了,他们只化作历史的背景和对西域的注释。今天我站在天山和阿尔泰山这片首尾相衔的空旷的谷地上,只觉得天空还游荡着他们的灵魂,风声里还夹杂着他们的叹息和呻吟……

大片的阳光丰隆地铺满荒原,那阳光仿佛是从每一颗砾石,每簇草丛,每片山石上辐射出来,辉辉煌煌,令人晕眩,又让人感到一种阔朗。我呼吸着阳光干燥的芬芳,目光睃巡着苍老而悲壮的大地,这土地上曾生长出二十四史中的一页辉煌。开拓者的双足毕竟留下了脚印,留给后人一种难以泯灭的昭示。

历史不是史学家用笔墨写成,是刀与剑蘸着将士血、闺妇泪写成的,字里行间都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回响着干戈的铿锵,氤氲着刀光剑影的凛凛寒气,还有凄婉的啜泣声。

随着张骞对古丝绸之路的凿空,为了开拓和捍卫这条负载文明和文化的欧亚大陆桥,汉王朝不得不诉诸武力,于是战争的阴云时聚时散,不断地出现在这片广袤土地的上空。

那是在天山北麓的荒原上,我看到了古代的烽燧,它突兀在阳光下的旷野上,高高的,像历史的坐标。这巨大的烽燧是用黄土、鹅卵石、柽柳、芦苇一层层夯实修筑起来,那柳条和芦秆犹如今日的钢筋,把泥土凝聚在一起,构成巍峨和雄壮。虽罹患两千多年的风剥雪蚀,依然威风凛凛,展示着古战场的雄风浩气。我手中的《丝绸之路史话》告诉我:早在汉武帝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破大宛后,“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汉武帝派遣强弩将军路博德率将士修建“居延塞”,实际上是从居延海溯额尔斯纳河南下直达酒泉的长城。后来又把这段长城延伸到盐泽(即罗布泊),每年要征集23至56岁的男子即壮丁赴边塞戍守一年。

每座烽燧驻扎几十个人到百余人不等,他们报警的信号:一是烽表,即用红布和白布缝成帆状物,匈奴入侵时,则悬挂在亭壁的高竿上,按入侵者多少、远近而增减数量,一燧挂烽,他燧照传,戍卒们即可作好自卫准备;二是烽烟,即焚薪取烟,亭壁上有烟囱,易于使远处望见,这是比较紧张的信号,夜间用烽火代替烽表,是将点燃的柴束,悬上高竿,也按照入侵者的多少、远近而增减数量;三是积薪,无论昼夜,最严重的报警就是焚烧柴堆,称之为“积薪”。

于是中国古典诗词里才出现“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诗句。

狼烟滚滚,战马萧萧,鼓笳悲鸣。刀光剑影的恐怖惨烈,血泪交加的生死歌哭,将军白发征夫泪,长烟落日孤城闭。这广阔天地才真正是古代军事家施展战略战术才华的舞台。这里没有苟且偷生,没有遮藏和躲避,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视野中,没有木马计,没有八卦阵,是地地道道的生命与生命的直接撞击,是生命力的张扬和展示。即使战死,也死在阳光下,死得亮亮堂堂,“醉卧沙场君莫笑”,那才是真战士、真英雄的本色,即使头颅落地,血雨喷溅,也是阳光下一道绚丽的生命彩虹!

在阳光覆盖的西域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西汉末期曾分裂为五十余国,其中大部分都为匈奴控制,由于匈奴“敛税重刻,诸国不堪命”,上书东汉朝廷“要东内属”,“愿请都护”。当时,匈奴也分裂为南北两部,南匈奴归属东汉,入居塞内;北匈奴的政治中心仍在漠北,并继续控制西域诸国:车师国、鄯善国、莎车国、龟兹国、于阗国、焉耆国……这些小国之间时常烽火不熄,羽檄飞驰,弄得丝路阻塞,“绝通汉道”。北匈奴单于乘机发兵两万,袭击车师,杀车师王后使汉军陷入孤立无援。匈奴势盛,无法抵抗,汉兵只好退至玉门关内,丝路一度中断。

疏通丝路之重任,再现大汉帝国之雄威,当属班超。其实班超只带领36名壮士,纵横捭阖在这广阔的舞台上。他来到鄯善国,先受到国王的热情款待后又遭冷遇,得知匈奴使者到来,国王畏惧匈奴。班超便带领壮士夜袭匈奴使者,使鄯善国王一心向汉。接着又率众征战,平息疏勒骚乱,继之派人出使大月氏,说服康居,结好于丝路要冲诸国。疏通丝路种种障碍,班超依靠的是当地人民,“以一身转侧绝域,晓谕诸国”,西域诸国“莫不宾从”。

班超40岁出使西域,在西域29年。期间章帝曾诏令班超回朝。这个命令却违背西域诸国民意,当班超准备返回洛阳时,沿途各地都要求东汉政府收回成命极力挽留。疏勒有一都尉看劝阻无效,竟然自刎于班超面前。班超行至于阗时,于阗王侯以下都啼泣号哭,挡住班超的坐骑。此时此景,使班超热泪潸然,决计违抗君命,毅然返回疏勒等地。经过班超在西域29年惨淡经营,文攻武伐,终于使匈奴的势力大大削弱,“平通汉道”,东西交往的大干线又一次畅通无阻,历史上称之为东汉时期丝路“二通”。

激起历史长河涟漪的不仅仅是文治武功,铁戈金马,更撼人心魄的是那些艰难跋涉,忍辱负重,为传播文化和文明的使者,他们的脚步惊醒了沉默的历史,也惊醒了凝固的世界。

文化对政治的超越,宗教对人生的规范,艺术对人类苍白精神的充盈,原不是金戈铁马所能征服或替代的。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