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的梦境

作者: 李天斌

李天斌,黎族,贵州关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民族文学》等,出版散文集《草木黎人》《秋天的孤独》《看得见的河流》。曾获贵州省首届文学奖。

长出来的寂寞

通往沈从文墓的路上,一直少有人影,偶尔有几个,亦不是为着沈从文去的。直到爬上墓前的台阶,更是人影零落,除了铺了一地的落叶,以及落叶在风里窸窸窣窣的声音,除了树林深处的鸟鸣,除了那从鼻息里漫上来的寒湿甚至有些发霉的气味,再无丁点人的声息。

不过,我是真不愿意把“寂寞”这个词跟沈从文联系在一起的。想想他的文学成就以及他的声名,“寂寞”这个词应该跟他不相关的。但我又不得不承认,此时,除了我和同来的文友,除了一山的青翠和隐藏在青翠里的无边的寂静,除了不知谁敬献的一束百合花,就只有沈从文寂寞地在这里安息。远远的游客,都只远远地在凤凰古城那一边,至于一座城跟沈从文的关系,至于沈从文给予一座城的精神光芒,显然远远地在这些人的身心之外了。

寂寞就在此时生长起来了。寂寞就像眼前沱江的水,时间和世事似乎都只是满目的苍茫。靠着沈从文墓坐下,一方面是暖暖的太阳落在身上,一方面却又是秋日逐渐落下来的萧瑟不断撞击我。一边是热闹,一边是寂寞,就像时间的两面,一边是生,一边是死。

寂寞还从墓碑上长出来了。暗绿的一层青苔爬上了墓碑,加上墓碑的简陋,似乎就像潦倒于时间里的一个青苍的背影了;寂寞更从那字迹模糊的墓志铭里长起来了,“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认识人”,几行隐约难辨的文字,就像一颗寂寞的灵魂,就要被那时间和世事所淹没了。寂寞分明还从灵魂之上长出来了。沈从文安息在这里,其实便是把一颗灵魂安顿在这里了。沈从文离不开他的湘西,离不开他的凤凰古城,终其一生,他都是把自己的一切交付在这里了。从这里开始,他学会了思索;从这里开始,他认识了人;从这里开始,他把一种质朴干净的生命交付给了永恒的文字。沈从文应是希望所有人都能从这里寻找到某种精神的坐标,但是,就在这人迹远遁的时刻,关于灵魂的对话,是否已经是一种不合时宜的事物了呢?

寂寞最后就落到不远的沱江上了。沱江的水,虽然映衬在那青翠里,虽然仍有旧时的船只停泊在那里,虽然仍有旧时的水从那里流过,但曾经的橹歌,曾经船只上的野话,曾经吊脚楼上某个女子唱的小曲,以及她和某个水手亲切的话语,都被一江的空茫所淹没了,曾经一切的热闹,都只退到了沈从文的文字里:“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与思想,可以说皆是从孤独得来的。我的教育,也是从孤独中得来的。然而这点孤独,与水不能分开。”仿佛宿命一般,从一开始,无论是沈从文,还是一江之水,便都注定了寂寞的命运。

而真正的彻底的寂寞,是不是文字里长出来的荒芜呢?沈从文面对沱江的思索,面对凤凰古城的思索,面对整个湘西的思索,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字,都在于认识人,在于呈现和还原特定时代特定地域下那些质朴干净的生命的底色,在于提醒乃至唤醒人们对“人之所以为人”的关注。但这一切,在一抹时间和世事的沧桑里,终究免不了有些脆弱有些不堪的命运……时移代易之下,即使可以不朽的事物,或许都只能在寂寞中溃不成军,至少是在寂寞里慢慢地被忽略并遗弃了。

好在,“石在,火就不会熄灭!”正如那朵不知谁敬献的百合花,滔滔浊世之下,一直都还有人,即使寂寞了些,他们也还要在那寂寞里,在沈从文安放灵魂的墓前,在一些永恒的文字里,学会思索,学会认识人……寂寞虽是寂寞了,但在那寂寞里,依然还有温暖,还有希望,就像眼前这沱江的水,它终究一直要在一条河流的血脉里流淌下去……

永恒的梦境

要了一只小船,我执意要到沱江的水上走一走。

我一直以为,只有走进一条河流的深处,才有可能走进沈从文的世界里去,正如沈从文说的:“这一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无日不与河水发生关系。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至少我还有十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那条河水正流与支流各样船只上消磨的。从汤汤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我的想象是在这条河水上扩大的。我把我过去的生活加以温习,或对未来生活有何安排时,必依赖这一条河水。”可以说,一条河流的世界,即是沈从文的世界;一条河流的心灵,即是关于湘西、关于凤凰的心灵;我渴望在那世界和心灵里,寻觅到时间与文字之上的某些永恒。

小船很小,但小船似乎很眼熟,似乎就是停泊在沈从文文字里的那只,无论时间与世事如何改变,它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小船可坐五六人,船尾正中还可坐一个水手,一只小船就靠那水手保持平衡,才不至于翻身到水里去。小船还有舱,却敞透着,人置身其下,一条河流之上的天、地、人、物均不会被其遮蔽。那小船与流水碰撞发出的声音,亦在沈从文的文字里一如从前:“你听,水声多幽雅!你听,船那么轧轧响着,它在说话!它说:‘两个人尽管说笑,不必担心那掌舵人。他的职务在看水,他忙着。’”如果说稍稍跟从前有些异样的,便是总听不到那掌舵人说的野话和他的歌声,他始终只默默地看水看船,只默默地在他的职务上尽心尽力。

小船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即使到了激流处,亦没有半丝的摇晃。倒只是同行的文友忍不住慌张了起来,她显然是怕小船被这激流所攫走了;倒是跟我们要了同一只小船的一对年轻情侣大声喊叫了起来,他们或许不同于文友的慌张,他们或许只觉得在这样的激流处,便有旅途的精彩呈现出来,作为情侣,这样的精彩对此时他们正深陷的爱情而言,一定是不可或缺的风景。

小船在沱江上缓缓向前。向晚的阳光落在江面上,视线里是一片暖暖的柔和;两岸照例是青翠的山色,吊脚楼的影子似乎就在那青翠里若隐若现。尽管从前的吊脚楼早已被钢筋水泥结构的房屋所取代,从前的时光也早已经躲到文字背后,但人在船上水上,那从前世界的模样,那些生长在文字里的从前的事物,总会如梦一般,影影绰绰地从你的眼底冒出来,从你的想象里冒出来,甚至仿佛还从你的梦里冒出来,你仿佛不是在真切的船上水上,你只恍惚在那梦一般的文字里,一梦千年。

接下去,你便极有可能梦到了翠翠。梦里的翠翠,她依然还在梦里听那只竹雀的月下吟唱,梦里灵魂依然还被美妙的歌声浮起,还随那灵魂各处飘着,还爬上了高崖上去摘虎耳草……只是在梦里,她或许永远都不知道,那只月下为她唱歌的竹雀,或许已经被一条河流永远地攫走了,不可能再回来了。在她还未展开的爱情里,生命只剩下了一句梦的呢喃,空空地落在那江面上。而这样的梦的呢喃,在你多年来每重读一遍《边城》时,都会将你内心的柔软一寸寸拉长,就像拉长一个梦,多年来你一直都想走进那梦里。这不,当你真的置身于这条梦幻般的河流之上,那个梦,还有梦里的你,分明就一起跌落在那个梦境里了。

你一定还会梦到那个叫“老七”的女子。她从乡下来,来到一条河流之上,来到了一只小小的船上寻生活。她为她的孩子来,也为她的丈夫来,她就像一个梦,她丈夫亦像个梦,当她丈夫在后舱听着她在前舱陪客的一切时,当她丈夫把她给的钞票抛撒一地并蹲在地上呜呜地像小孩子般哭时,当她和她的丈夫起早扔下这船上的生活双双回乡下时,他们就像一个梦,一份梦幻般的迷茫,梦幻般的心碎和安慰,梦幻般地让你多年之后仍然不能为之释怀。

你一定还会梦到那些住在吊脚楼上的不知名的女子。吊脚楼是她们的梦,在那梦里,她们可以看到心里想着的水手,还可以听到水手们对她们说的野话,还可以看见她们对某个下行水手真心的牵挂。多年来,你一定都在猜想,也许在梦里,她们始终都不愿醒来,始终就一直想留在那梦里,无论世事变迁,不管人事全非,她们始终就想留在那里。这不,此时,你一定还听到她们在那里唱着的歌子了,她们的歌子,永远地真切地一直飘在那梦里,飘在那些关乎爱情更关乎心灵的怀想里……

都说梦无依凭,而我却真真切切地就依在那梦的栏杆上了。这样的梦,忧郁而又温暖;这样的梦,把一份船上水上的时光揉弄得迷离无比,似乎一切都还在从前,似乎一切都是真实的,又似乎一切都是虚拟的,一切都被那梦牵着,一切似乎都朝着某种永恒走去……

一条河流对爱情的叙述

在沱江上,在一只小小的船上,我还想起了爱情。

我想起了沈从文和他的《湘行书简》。一九三四年初,沈从文因母病从北平返回凤凰。就在一只小小的船上,写下了著名的《湘行书简》。正是这《湘行书简》,为一条河流赋予了爱情的内涵。那爱情,就像是被河水清洗过似的,干净,纯粹,并且还透着阳光刚刚晒过的馨香味。

“我真希望你到梦里来找寻我,沿河找那黄色小船!在一万只船中找那一只。好像路太远了点,梦也不来。我半夜总为怕人的梦所惊醒。”这是我从前阅读《湘行书简》时记下的句子。多年来,每重读到这里,我便会觉得整整一卷《湘行书简》,说的便都是这意象了,说的便都是关于爱情在尘世里的真味了。直到我真的置身于沈从文所描述的河流之上,真的就坐在沈从文笔下一只小小的船上时,它们就再一次让我确信——沿着它们所提供的意象,我一定看到了一条河流对爱情的叙述。

再具体点说,沈从文是这样来描述他对于爱情的感受和理解的:“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从这里看来我就明白没有你,一切文章是不会产生的。先前不同你在一块儿时,因为想起你,文章也可以写得很缠绵,很动人。但一离开你,可不成了。倘若要我一个人去生活,作什么皆无趣味,无意思。我简直已不像个能够独立生活下去的人。你已变成我的一部分,属于血肉、精神一部分。”而我始终相信一点,对沈从文而言,不单他的文字是从水里生长出来的人生风景,还有他的爱情,亦是因为有了一条时时从他心里流淌过的河流的滋润,所以才有了那一份风生水动。

对于爱情,沈从文如此;而他文字里的那些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从翠翠,到河边吊脚楼里任何一个女子,你只看到的是她们那被水清洗过的干净、纯粹的灵魂,一切来自俗世的肮脏与龌龊全不在她们那里。她们就只简单地活着,就只简单地诠释着她们对于爱情的理解,就只用简单质朴的方式,呈现着一条河流与爱情的相依相偎以及相互妥帖。

这会不会就是关于湘西,关于凤凰的情感质地呢?

不断有年轻的情侣来到这小小的船上。那其中的女子,往往着一袭白裙,头上还戴了买来的一束花环,欢声笑语总是铺了一船,满满的,一切就那么烂漫在阳光里,仿佛一地烂漫的绚丽,又仿佛一首首情诗,落在彼此温情脉脉的对视里。我非是羡慕他们珠玉般的年华,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河流的确是最是适宜爱情生长的地方。由沈从文开始,由沈从文文字里的爱情开始,这一条古老的河流,便注定要把那爱情的质地滋润得清新可人,引人遐思了。

不断有年老的夫妇也相携着来到了这小小的船上。那年老的夫妇,须发皆白,只是目光里依然爱意深切。想来,在历经时间与世事的洗礼后,他们终于可以确定对方就是自己要苦苦等候并守望一生的那个人了,于是便相约来到了这样干净、纯粹的河流之上。只是,他们也是带着一卷沈从文所描写的关于湘西、关于凤凰、关于爱情的文字来的么?

我却分明被感动了。一只小小的船在那河流里不断划起波澜,一只只小小的船不断在那波澜里浮起关于爱情的遐想,而这一切,我想他们一定与沈从文有关,一定与沈从文的文字有关。什么东西才是不朽的呢?时间与世事之下,一卷被水滋润出来的文字,以及那些在水里流淌的爱情,那些始终让每一颗熟悉或是陌生的心灵都一样心怀长久感动的,或许便是那不朽了?

一个水手制造的想象

看到他的背影时,他在补船,他在补船时,我就想起了沈从文文字里的柏子:“日里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来,还依然不知疲倦。所以如其他许多水手一样,在腰边板带中塞满了铜钱,小心的走过跳板到岸边了。先是在泥滩上走,没有月,没有星,细毛毛雨在头上落,两只脚在泥里慢慢翻——成泥腿,快也无从了——目的是河街小楼红红的灯光,灯光下有使柏子心开一朵花的东西存在。”在柏子的身后,我总是想,这个正在补船的水手,待船补好后,他会去什么地方呢?在这沱江之上,是否也有使他心开一朵花的东西在那里诱惑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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