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尘埃
作者: 王大春孩子是贸然走进那间老屋的。
八月的乡村,空旷而静谧,收割后的大地,端庄得像产后的母亲,散发着一股清雅的乳香。村子不大,三十多户人家,却静,少有人声,偶尔一声狗叫,划破这静,又倏地沉没。
孩子就在这静谧中出现了,身边跟着一条黑狗。黑狗围着他,跑前跑后,不时咬咬他的裤角,忽地跑远,又忽地跑转来,像是在催促着孩子的脚步。这让孩子有些不耐烦,他伸脚作势要踢黑狗,可不等他摆腿,黑狗就闪电一样跑远了。黑狗的敏捷,让孩子始料不及,有一次,他差点失去重心,摔倒在地。好在他及时奓开双臂,又往前踉跄几步,才保持住平衡。站稳了的孩子,看着远远地,回头张望他的黑狗,咧开嘴角,嘿嘿地笑了。他笑得放肆、张扬,咯咯咯,像是激起一串麻雀,在村子上空盘旋着飞远,倒是惊得黑狗抬起头,去天空里寻找这声音的来处。
孩子不大,三岁,还差三个月,一张圆脸,粉嘟嘟的可爱,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他的上身套着件印着小猪佩奇的圆领衫,下身是一条齐膝的牛仔短裤,脚上呢,穿着双平底凉鞋。走起路来,孩子有时还趔趔歪歪的,可这并不妨碍他在村子里乱跑。本来,妈妈是不准孩子出门的,为找撒野的孩子,她没少费过心思,堰头,水井旁,菜园里,凡是孩子有可能去的地方,妈妈都去找过。有一回,妈妈找到半夜,才从稻草堆里找到熟睡的他。孩子在睡梦里正咯咯地笑个不停,妈妈却不管不顾,抱起他,呜地哭了起来。被捣醒的孩子,看着月色下妈妈脸上的眼泪鼻涕,又忽地笑了起来。看他乐的那个傻样,妈妈也忽地笑了起来,她伸手在孩子粉嫩的小屁股上,轻轻地捏了一下,接着,又使劲地拍了两巴掌。从那以后,妈妈就很少让孩子单独出来过。
这一回,孩子能出来,却是妈妈允许的。昨天,妈妈把地里的花生拔起来,运回,一垛垛的,占了大半个院子。今儿一大早,妈妈吃了几口饭,就在场院里摘花生。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生吊在花生秧上,像藤上的葡萄,清幽幽的香气直往鼻子眼里钻。孩子看见后,也趔趔歪歪地从屋里跑出来帮忙。孩子胖乎乎的小手,只捏得住一粒花生,他一粒一粒地揪下来,往嘴里喂,一会儿,满嘴都是黄乎乎的沙土。慌得妈妈赶紧扔下手里的活计,过来给孩子洗。孩子却不依,哭叫着要从妈妈怀里挣下来,还要摘了吃。孩子的烦闹,惹恼了妈妈,她生气地把孩子墩在地上,气哼哼地说,出去,你给我出去玩去。
看着妈妈的凶相,孩子有点害怕了。他止住哭声,嗓子眼里,不时地哽咽着,就真的往外走。妈妈也没有阻拦,急火火地摘起了花生,看着孩子走到院外了,才说,别跑远了,就在村子里转啊!孩子没有理会,也顾不得回应妈妈的话,这时候,他的心思已经飞出院子,飞到村庄里那些好玩有趣的地方去了。
看着孩子没有应声,妈妈收回目光,顿住手上的活计,看一眼,“唉”地长叹一声,又忙活起来。没摘下几粒,她停住手,朝黑狗吆喝一声,指指门外,黑狗一见,立马明白了主人的心思,撒腿跑出院子,跟上了孩子。
孩子已经有很久没有一个人出过门了,每次好不容易缠着妈妈出趟门,村子里却难得看到个人影。有两回,他看到一个苍老的面孔站在间老屋门口向他招手,妈妈却拉着他远远地避开了。这也让孩子对这间又小又破的屋子充满了好奇和遐想。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几只鸡在路边刨食,知了的叫声短促有力,孩子用脚去踩树影子,黑狗像个跟屁虫亦步亦趋。他们走走停停,没有目标,就这么七走八走,也不知怎么七拐八弯,孩子走进了这间屋子。
进了屋,孩子只觉眼前黑乎乎一片,一点儿也看不清楚,他揉揉眼睛,又晃着脑袋看了一圈,这一回,他看到了那个老人。
老人躺在床上,面相像块老旧的树皮,纹路清晰,两只混浊的眼珠半睁半闭,脖颈间的皮肉显得松松垮垮,光着的肚腹上,肋骨清晰可见,两条长腿比地里的芝麻杆粗不了多少,床头边还放着支乌黑的拐杖。听到门响,老人抬起头,没有看见人。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他分明听到了门响和脚步声,他不相信地欠欠身子,眼睛往下瞄了瞄,他看到了孩子,混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孩子站在门口的一道光柱里,像一个披着金光的小金人,金光又折射成他眼中两汪天真无邪的目光,聚向老人。一瞬间,这一老一小,就这么直眉瞪眼地互相看着。
老人没想到,会有人走进他的屋子。他的屋门,已有好几年都没上过闩。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要么是七老八十的老人,要么是半大不小的孩子,自家的事都应付不过来,哪还能像往日样串门哩。但他一开始还是有些期待的,期待有人走进来,哪怕是一只狗,一只猫,一只鸡都行。早些时候,也有猫狗鸡呀,进来过,打个照面,又跑开了。每年春天的时候,还有沙燕飞进来过,绕梁一周,叽叽喳喳地叫几声,好像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安家,又飞走了。后来,连这些小东西也不光顾了,老人渐渐地失去了耐心。他没有想到,今天,会有人走进来,看到孩子胖乎乎的小脸,他的心里顿时活泛起来。他伸出手,朝孩子划拉着,示意孩子走拢来。
孩子有点怕,往后缩缩身子,脚步没动。
老人招呼道,娃儿,过来,陪爷说话。他的嗓音嘶哑,有点像是从关不住风的破风箱里发出来的。孩子看看老人,咧了下嘴角,终还是愣愣地慢慢朝拢走。黑狗一纵身,从他的身侧窜出,挤到床前,冲着老人嗅了几鼻子,没发现什么异样,才放心地让孩子走近。
老人有点生黑狗的气,嘿,这狗东西!他不高兴地冲黑狗啐了一口,黑狗毫不示弱,低头摇尾呜了一声。老人顾不得理会,他转而招呼孩子说,来,坐下,乖!
孩子不动。他歪着头,瞪着那双水灵的眼睛,看着床上的老人,有点懵懂,也有点不安和慌张。老人看出了孩子的紧张,他伸手从床角摸出个蝈蝈笼子。这个笼子是他年轻时做给儿子的小玩意儿,精致小巧,是儿子小时候的心头宝。那会儿他经常提着这只笼子,装两只蝈蝈,到处向小伙伴炫耀。后来,有了更多的玩具,儿子玩腻了,不要了,便被他一直小心收藏着。这几年,他把这个蝈蝈笼子当成了儿子,就放在枕头边,时常拿起来看看摸摸,蝈蝈笼子都被他的手油浸润得泛出一层浅亮的淡黄来。
孩子的目光一下就被这个新奇的小玩意儿吸引住了。他咧咧嘴角,紧走两步,试探着将那个蝈蝈笼子抓在手里。村里的几个小哥哥都有这样的笼子,他也向妈妈哭着要过,可爸爸不在家,这样精巧的活计,妈妈根本不会做。现在好了,有了这个小玩艺儿,孩子的心里是满满的欢喜,他一屁股坐在床边的那个方凳上,顿时,方凳上那层薄薄的黄灰飞起来,只往脸上窜,他也没有在意。他的眼睛牢牢地盯着手里的蝈蝈笼子,有点喜不自胜的样子。
老人往上抽了抽身子,这样,他就半躺着靠在床头。他又从旁边扯出一个枕头,垫在腰眼里,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
来,他招呼孩子,我的小乖乖,来陪爷爷说话,爷爷给你拿吃的。
说着,他从枕头旁掏摸出个东西来。
来,拿去吃。
孩子抬起头,那是半包快餐面,皱巴巴的包装袋上,印着碗冒着浓香的面条,孩子昨天还吃过,他记起了那种香喷喷的味道,他的喉咙咕噜了下,嘴角流下一丝涎水。他抬手擦了一把,眼里怯怯的,没有伸手。
给!老人有些不乐意,他把手往前够了够,朝孩子手里塞,听话,爷给你的,吃!
孩子犹豫着接过半包饼干,想想,又挪挪小屁股,腾出个凳角,把饼干放上面,眼神却仍在手里的蝈蝈笼子上。老人有点不高兴,这小鳖孙!可他不敢骂,他怕孩子听了骂,会气跑,那他可就损失大了。他说,娃儿,来,叫声爷爷!
孩子瞥一眼,没有作声。
老人提高了嗓门说,娃儿,叫声爷爷。声音里竟然有点可怜兮兮的哀求。
孩子抬起头,嘴角牵出一缕笑纹来。
爷!孩子低颔着小脑袋,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儿……像是费了很大的劲儿,又喊了一声。
孩子三岁了。三岁的孩子,还不大会说话,只会喊出爸妈、爷奶几个音节,其他的,都说不出来。孩子的妈妈着急,天天教孩子说话,孩子也说,张着嘴巴,扯着嗓子,说出来的却不成调,只是“啊啊”地呜啦声。孩子的妈妈,带着孩子,找到镇上的医院,不行,又到县里市里的医院去看,都没见到效果。医生交代孩子的妈妈说,要多和孩子说话。她每天都说,却不见效,她没别的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老人听到孩子的叫喊,喜得眼都眯成条缝,脸上的皱纹,更是堆成垛老树皮。
呵呵!他笑得胡子抖个不停,孩子看着他乱抖的胡子,也跟着“咯咯”地笑了。
这爷孙俩,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笑得屋里的灰尘都“噗噗”地飞起来,往人身上脸上,特别是鼻孔里钻。黑狗看着他们,愣眉愣眼地,瞅瞅这个,再看看那个,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样子。
好不容易,老人止住笑,他抬手指着孩子,说,呵呵,你个小鳖孙,把我一年的笑都逗出来了。
孩子还是“咯咯”地笑,只不过,笑声已明显地低了下来。
老人等孩子的笑声停下来,说,娃儿,来,爷给你说爷年轻时的事好不好?
不等孩子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开了。
当年啦,爷才三十来岁,三十六七吧,爷那时可有劲儿了,在村上油坊里抡大锤来着。那大锤,二十来斤哩,爷一口气抡百八十回不歇气。大冬天,爷光着膀子,汗珠子一颗颗甩出来,像雨点子乱飞。爷越抡越有劲儿,来油坊榨油的,见了爷,没有一个不伸大拇指的。都说爷是锤神。锤神,你懂么?拿我当神哩!
老人边说,边得意地竖起大拇指,孩子也紧跟着竖起大拇指,一老一小,两个大拇指,晃动着,似乎要来个亲密接触,就在快要挨着时,孩子把手指撤开藏在了身后,还“嘿嘿”地笑起来。
老人拿手指朝孩子捣了捣,个小鳖孙,他笑骂道。
爷抡得动大锤,喝得下老酒,吃得下米饭,一顿五碗都不在话下。有两回,吃了五碗,肚子还是半饱,却不敢再吃了。还有一大家人哩,我都吃了,他们吃风喝沫去。有时候,爷饿了,就把裤腰带往紧里勒。饿得难受了,就喝凉水,一碗碗往肚里灌。那时候吧,我就觉得,水也止饿啊!
有一回,张秃子和我打赌,说爷只要喝下两斤烧酒不醉,他替爷抡一天大锤。这点活咋难得住爷,爷一口气喝下四碗酒,又吃下五碗米饭,把个张秃子看得翻着眼珠子,半天转不回来,只好怏怏地去抡大锤。可他抡起来,还没得十回,就累得像条六月里的老狗,吐着舌头,只喘粗气。后来,你猜怎么着,他刚举到胸口,一口气没撑住,砰,掉下来,砸伤了脚背,在家养了三个月不说,还落下个跛脚。
咳咳!说到这儿,老人止不住地笑起来,胡子又是一阵乱抖。
呵,跟我赌,再来一个,他也不是对手!锤神,爷是神,你懂不?不光是锤神,还是酒神哩!酒神这名号,就是这回赌出来的。不想,张秃子输了,李老贵又不服。
爷不是在油坊抡大锤嘛,那地方除了芝麻,就是香油多。歇气时,爷就会嚼几把芝麻,那玩艺儿,喷喷香,吃了长气力,有精神。李老贵说,大锤,咱赌一回,敢不敢?
哪个不敢是龟孙。爷啥时怕过人。爷也不问赌啥,就答应了。
爷说,你随便挑,要赌啥,老子陪你玩到底,不赌的是龟孙,怕了的是王八。
李老贵的婆娘偷人,村里人都知道,爷这话说得有点狠,李老贵羞得扎着脑袋,抬起头,脸像蒙了块红布,他咬着腮帮子,说,大锤,你狗日的狠气再大,老子也不怕你,来,咱吃香油。
李老贵这赌有点毒。你想想,人平时吃的都是清汤寡水的东西,猛然喝下半斤香油,肠道子咋受得了!唉,都怪那时年轻,说话不积口德,惹恼了人!
可话已出口,哪能收得回来。再说,爷从来不是缩头乌龟!爷是神,哪有怕过人哩!爷要让李老贵输得心服口服,让他晓得,爷这名头,不是别人随口乱送的。爷是货真价实的神,锤神,酒神。呵呵!
一口气说完这串话,老人佝着身子咳了起来!他有很长时间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他都差一点忘记人是怎么说话的了。更多的时候,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想起他抡起大锤,喊着号子,浑身滚着油汗珠子的那个年月。那时候,他觉得浑身是劲儿,抡一天大锤下来,也不觉得累,晚上还要和女人做上两回才行。女人怕他累着,一家人都靠他撑着哩!他不依,他贪。他觉得日子就是这样过的,这样过着才是有滋有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