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正午(外一篇)
作者: 郝随穗从玉兰花开的三月到七月的荷花出水,这四个月是北京一年中阳光充足,光明最长的时间。这段时间似乎是一个漫长的正午,北京的日历慢悠悠地一页一页翻过,每一页日历珍藏着阳光照过的地方。
朝阳区文学馆路45号是中国现代文学馆,院子里有一幢不高的楼,那是鲁迅文学院的芍药居校区。那年三月,一个正午的光芒倾洒下北京的多情和接纳,以至于投射到了黑夜,未散的光芒铺下一条温暖的路。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从正午到夜晚,一个一个地走进这幢楼房。第二天早上玉兰花开了,一朵一朵的白恰似一个一个的正午,弥漫开的芬芳正是阳光的味道,吸一口进去,体内通明,身体轻盈。
文学也是一个正午,这个正午把蓬勃的生命力召集在一起,从这个正午出发。鲁迅文学院是北京的另一个正午,文学如夏花灿烂,给整个正午冠以芬芳的名义,让空气中的空荡感有所依附。
那是越过寒冬,盛开在春天的梅花,造型与中国画中的梅花,在粗壮的枝条上散出一点点深浅不一的红。眼前的梅花树更像小时候见过的年画,只是花朵上少了雪花。梅花盛开,园子里的小径上走过的脚步,犹如正午的样子,一步一朵花,一步一声蝉。
荷塘里的荷花在正午从水面上托出几瓣淡淡的粉红,这是梅园里各位文学大师的塑像在夜间相互问候的话语。他们赏花赏荷赏鱼,他们的雅兴被一一安置在梅花的青雨中,即使在每一个正午,青雨打湿的园子里,依然是北京正午的一隅。
以鲁迅文学院为这个正午的坐标,向西的鸟巢隔壁有一个很大的园子叫中华民族园,这里有五十六个民族的建筑风格的建筑体,民族文化浓缩于每一个建筑,北京大街的喧嚣迅速被这些建筑体一一消解。园子里适逢正午,行者稀疏,如同这个正午下的事物,阳气盛足,则需要避开烦躁,一切留存在安静中的事物,忽然间开朗了很多。在空荡感中的行者,走过的每一处建筑,都会留下漫长的目光投递。民族智慧聚集于此的博大,让每一个建筑体有了宗教的向度,所有的指向在这个正午亮出自己的美好。
如果脚步停驻于少数民族的巷道之中,向左望,木楼挺拔,楼顶木色古香,犹如擎天手臂,指尖天空辽阔,草木古典,牛羊徜徉。向右看,花池羞涩,几朵橘黄仰面,接住正午光泽,花瓣悄然排列,缝隙里的时光流转北京的光芒。
北京的地铁犹如大地深处的秘密通道,为寻找到光明,以疾驰的速度在地下找到许许多多的光明出口。四通八达的地铁其实就是四通八达的光明使者,在出站口释放出压抑的人群和放行密集的脚步。选择另一个正午,或者说在这个漫长的正午,在10号线的转乘中来到南锣鼓巷胡同。纵横交错的胡同四方分布,每一条胡同里的往事交付于流年不惊的喧闹与安谧之中。胡同已然成为老北京的血脉,每一次波澜起伏的历史云烟都化作尘埃,轻轻覆盖在血脉之上。胡同似乎是北京的甬道,流淌着北京自古以来的正午时光。时光悠悠,恰似胡同悠长,慢慢地连接起古今。古今不远,就在胡同里一天天地被留住。
胡同是四散而开的密布,每一条方向的胡同里都珍藏着很多耳熟能详和鲜为人知的时光往事。这是老北京最敏感的神经,风云触动,京华悲喜。这里的市井生活一一展开在浓浓的京味中,半间茶馆、一个鸟笼、一曲京剧、半晌午时就是一个完整老北京的胡同时光。家事国事天下事尽在这里被一口北京腔说了个底朝天。
出胡同到什刹海,一汪静水辽阔,两岸楼阁林立。人流中掩映的繁华依次而进于岸上的歌厅、饭馆和书画店。一罐老北京酸奶上的白似乎是一段历史的遗存,喝下酸奶如同喝下老北京的一段往事,那些已经消散的云烟又在脑海中飘过来。原来此刻的繁华是对往事的一种铭记方式,老北京的根脉永远留在这里。
不远处就是北京天安门。
恢弘壮阔的红,博大敞开的广场,笔直而过的长安街。国家象征的天安门是如此的美好。此刻正午,阳光明媚,徐徐铺下的光芒承载起这个国家的苦难与幸福。历史的苦曾以铺垫的方式换来如今的福祉,天安门显得威严而温暖,庄重而慈祥。
作为一个向往之地,天安门是凝聚民族情、国人心的崇高之地。那首《我爱北京天安门》的儿歌一直被传唱,一个饱蘸深情的爱字在童音中纯粹而干净地唱出,我们所爱的祖国,其实是母亲,是山川草木,是天地。
天安门的正午是蓬勃的光芒,是一群白鸽身披光芒飞翔在蓝空的自由与美好。
沿着长安街向南走,来到国家图书馆。书很多,多如密密麻麻垒起来的砖块。像一面面墙,而且是铜墙铁壁。在馆内看到那么多的书,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修起来的高楼用的不是砖块而是书本。其实啊,支撑起国家图书馆的本来就是这么多的书本!
这里是个好的所在,坐下来看书,看各种各样的书,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书。我们常说的知识的海洋,大概就是指的这里吧,海洋是澎湃的,浪涛中的书香扑面而来,有谁能抵挡得住大海的洗礼?
对,此刻也是正午,也许馆外下着雨刮着风,也许大雪纷飞,但是馆内的正午从书本中淡淡而来,映入眼帘的是满满的汉字之光,这光正是国家图书馆的正午时光。
当一个正午的光泽以不同属性的方式植入日常,那么请来到圆明园的正午吧,这里的一切都是另一个正午的遗址。
圆明园的残垣断壁是一种疼的持续,清澈的流水中游动的花色的鱼儿也是一种疼。尽管有些花儿以景色的态度对待所谓的游客,而真正的游客看到的是疼的开放和色彩。这些花,是疼的升华,更是疼的真实存在。那些石头的碎片是圆明园的眼泪,棱角分明的眼泪从来没有躲避过风雨,终究在以后的一天,这些石头的碎片成为眼泪的化石,铭记一段不可遗忘的历史。
1860年晚秋的的三天里,凄风苦雨中圆明园迎来了耻辱的三个正午,一把大火在圆明园的燃烧,烧出了列强的狰狞和残忍。如今圆明园遗存的破碎砖瓦上无不刻下人性的丑陋,无不唾弃着列强的罪恶!
三个正午的圆明园大火早已经熄灭,无法熄灭的是的罪证一直活着。今天的圆明园的正午在阳光下安详着多少隐痛?唯有这里的流水和草木知道。这些被伤及的事物正在接受漫长的阳光治愈。
郊区的世界公园很大,正午的光芒洒在每一个建筑体上。光是无边的,把公园里的所有暗角照亮,哪怕正在遭受兵荒马乱的中东地区。这里建了世界各地标志性的建筑,比如图特洛伊木马、圣·索菲亚大教堂、雅典卫城、罗马竞技场、圣·彼得大教堂、巴黎圣母院、大本钟等等。和平被浓缩在这里,一个热爱和平的人,会憎恨所有的战乱和自然灾害,这里就是一个意愿的集中体现,和平在这里的主题化突出,被北京的正午的阳光普照的如此美好。
公园的中心地带有一处人造瀑布,这让人想起了老家的水势由高而泻的“跌哨”。是的,我们把高处流下来的水叫跌哨,从来没有人说这就是瀑布。仅从字面上解释这种流水现象,跌哨远比瀑布准确。水从高处跌落而下,带着哨音一样的声音,既形象又生动,而且很有动感。跌哨这个名字就活了,有了生命气息。
陕北人惯以抽象思维形容和解读事物,似乎是天生的诗人,人人都是语言的魔幻师,比如跌哨,不是直接观察事物的表象,而是表述它的另一面的动态与声音。类似的语言方式更广泛地应用在陕北民歌之中,随便一首陕北民歌都是语言的高级淬炼和魔性魅力展示。
而对于正午这个词语的称谓,陕北叫亮红晌午。动词、形容词、名词组成的一个名称,不仅是抽象思维下的画面呈现,更是一个具体到打开细节的微妙变化与宏大场景的显现。
用陕北称谓来描述北京的正午,那就是北京的亮红晌午是辽阔而散发着亮堂堂光芒的的时间点。
是的,北京很大,大得容得下万物诉求。来到香山的那一天是盛夏,郁郁葱葱的草木要等到深秋才能泛起红叶的美丽,而此刻正午的香山,是蓬勃生机的一望无边。来到双清别墅正在维修,没办法进去参观,院子里有一面很大的红旗展开,吸引了很多人,香山红叶的红,原来在这里找到了。
最高处的香山看到了几棵枣树,白青色的枣儿挂在树枝上,在正午的光影中显得如此饱满。枣树是陕北特有的一种古老树种,特别是黄河两岸的土沙中生长起来的枣树,果实实在好吃。枣树越是在恶劣的环境中生长,它的果实越是好吃。老家硷畔下砂砾中长了一百多年的那几棵枣树养活了几代人。香山的枣树也要等秋天的时候才能吃到,那个时候香山的红叶红了,枣也红了。
正午有时候是一个隐喻,所有的景致在表达着明媚的美好,文学馆路上的鲁迅文学院的玉兰花年年在开,玉兰花是正午的味道,这里的书香是正午的味道,深夜的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是正午的味道,而这些味道也是北京的一个正午。
北京的正午很大。正午里的所有事物都在光芒之中一一赶来,包括在鲁迅文学院写下的每一个汉字,包括玉兰花的春天。
冻
一场大雪后的隆冬,天气更冷。树枝上挂住的雪是堆积起来的冷,土路上铺下的冷是一尺厚的雪,河面上蜿蜒而去的冷是听得见白雪覆盖下的流动之冷。陕北的冬天,就是冷日子一个接一个连起来的冻得住高天厚土的季节。
冻得不行!
这个冻字,是持续加剧的动词,一旦说出口,就会越说越冻,天气就会越来越硬,大雪就会越下越大。
大雪是北方属性中的一个动态与静态相结合的意象,尤其对于缺水的陕北来说,是一个有担当而剔除浪漫色彩的载体,是一个实实在在有利于土壤的气候的福音。这个意象的务实和质朴是陕北人最喜爱的理由。因此,大雪作为一种水的存在,即使变幻成漫天飞舞的花朵盛开,在老人眼里那就是会飞的水而已,并不是年轻人眼里的一首诗,或者一首歌,更不会与风花雪月沾边的。
后村的老峁子一年只洗一次脸,等到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下的时候,站在院子里掬起一捧雪在脸上揉搓几下,算是完成了这一年最重要的仪容清洗。他的老婆说你这辈子算是把我恶心到了。老峁子回道,后沟里的王老大一辈子才洗了两次脸,第一次是结婚那天,第二次是死后那次。老婆说不过他,转身走开。
老峁子走得最远的地方是县城。到了冬天,陕北人基本上停下了所有农活,人就闲下来了,结伴而行去县城的次数也就多了。老峁子爱去县城的原因是可以到下河滩吃一碗羊杂碎、一份煎饼、一碗绿豆凉粉,如果豁达一点,再加一个油旋,这次县城之行就圆满了。
一场雪后,天气很冷,冻得人走起路来都要双手插在袖子里,猫着腰放快脚步向前赶。老峁子和村里几个人要去县城逛逛。他们不会全程走公路,而会选择一部分没有弯道的水路去走。冬天的水路是结了冰的冰路,好多人选择走冰路和公路交替的那条水陆之道,是可以绕过公路上多余出来的那些弯路。冰面上不仅仅走着老峁子等几个人,其实去往县城的不少人跟他们一样,会走在这条比较捷径的水陆之道的。
走在公路上的人可以走得平稳而有秩序,而走在冰路上那就大不相同了。冰面很滑,时不时被滑倒惹来大伙的笑声,这笑声似乎也会被冻住,在冰面上久久无法散开。孩子们是划着冰车一溜烟从身边而过的,老峁子等人会猫着腰一边溜着冰面向前滑行,一边几个人手牵着手一起向前大步滑行。这样的徒步行走的乐趣不仅仅是走了捷径,更多的是在几个人的嘻嘻哈哈的跌倒爬起来中的开心之中。陕北人整体性内敛而深沉,很少有开怀大笑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自己的情感。而在冰面上类似于游戏的行走,大家情不自禁地袒露出内心深处的愉悦,无不伴随着摔倒时头被磕在坚硬的冰面的疼痛。而这样的痛并快乐着从来都是陕北人平生的生命体验。
当然这是上个世界的陕北人生存状态。
老峁子在一个小时的行走后,会穿过县城的一条建于明代的老城巷进入县城唯一的这条街道。这条通往街道的老城巷叫鸦巷,左侧二十多米高的城池墙壁基本上保存完好,高高在上的几处老窑洞的建筑群,据说是很老的县衙,而悬挂在城墙边上的那处只留着一个一尺大小方口子的砖房,说是那个时候的牢房,里面关押过很多杀人犯。当小孩子路过此处,不由得朝上望望,生怕这个房口子里跳出来青面獠牙的杀人犯。鸦巷的名字是因旧时代人的婴儿成活率低,夭折后被送到这条巷子后,被成群结队的乌鸦黑压压地飞到这里来吃掉了,被取名为鸦巷。婴儿被乌鸦吃掉是吉事,这有点西藏天葬的说法了。在陕北对一个人的成立定义是有年龄界限的,十二岁以下不能称之为完整的人,因为魂不全。魂不全意味着这个人的肉体是羸弱而不成立的,陕北人眼里对一个人的认识不是他的肉体,而是他的灵魂的完善程度。所以说十二岁之下的人一旦死亡,就不能按照一个成人的礼仪去入土安葬。自然不能入土,那么就是送往偏僻的山沟里,让飞禽走兽吃掉,如果说送出去三天之内没有被吃掉,就会给家属带来阴影,而这个阴影就是夭折的孩子并没有投胎,不完整的灵魂还在家里纠缠着亲人。如果说很快被吃掉,那就是吉祥之意,说明孩子投胎转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