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袭来的日子里
作者: 张一纤
突然地,疫情来了。
2019年年末,2020年年初,疫情为害武汉的时候,虽然国家按下了暂停键,一时间,车辆不跑,飞机不飞,工厂停工,商店歇业……除过必须参加抗疫的人员以外,其他人都基本上闭门不出,以往人来人往、车辆川流不息的大街上,真的是可以罗雀。但于我而言,恐慌了几天后,便不再恐慌了。——毕竟,疫情距我尚远。2020年,2021年,东北、河南、河北等多地陆续发生疫情,但身边的人仍旧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甚至和朋友开玩笑说,疫情把大家都整疲了,都不怕了。可没想到的是,疫情突然的就来到了身边。12月13号那天早上,我突然得知,延安发生了疫情。当时,我也并不惊慌,依旧像往常一样出行:坐车、上班、回家、去饭馆吃饭……在疫情出现后的这几年里,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人类一直是与危险共生的。大的来说,每天撞击地球的陨石就不知道有多少,像六千多万年前灭绝了恐龙的那种陨石,也不知会不会再来。小的来说,各种各样的病菌也一直在这个世界上游荡,不时地偷袭一下人类。还有不大不小的地震、海啸、洪水、灾荒、严寒和酷暑,以及人类自己制造的战争、制造的各种污染……这么多的不可预知的危险,靠人类的理性、科技和医学手段,能抗拒的又有多少?所以,我就有了一个观念——坦然对待命运。当然不是束手待毙,而是面对灾难的时候,不惊慌,积极应对;应对不了,那也不怨天尤人,坦然对待,因为灾难超出了我们的应对能力。虽然心里是这么一种想法,可上午,当再次获知疫情就在身边的时候,心里还是一咯噔:天呐,疫情距我竟然如此之近!接下来,我便不能处惊不乱了。因为那段时间,我去过车站,坐过公交,去过一些人多的地方。我所去的这些地方病毒有没有光顾?我不能确定。于是,我去了医院,准备打第三针疫苗。到了医院,队排得老长,那么,排吧。排了好半天,终于轮到我了。护士问,第二针什么时候打的?我说,八月份。护士白了我一眼,说,还不到时间,凑什么热闹?便讪讪一笑,退了出来。
那该怎么办呢?在街道上想了半天,觉得应该去做核酸。便又去医院,又去排队。只是,这一队比那一队更长。排队中,身后一年轻小伙与我的距离太近,我提醒他:离我远点。小伙退了几步,但没多久,小伙又靠近了我。我又提醒他,他又退后。如此几次,我也烦了,也不再提醒他了。而小伙却掏出烟来,问我:抽烟不?我说抽。他便递过来一支烟。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小伙说,抽烟的人是铁肺。烟里头的尼古丁能毒死一头牛,咱还不是天天抽?也没见得就毒死啊?你想想,咱肺里装了多少尼古丁?病毒到了咱肺里,还不被尼古丁毒死?小伙这么一说,我便果断地接过烟,和小伙一块蹲在路旁,抽起了烟。一边抽着,一边给小伙说,病毒不耐高温,超过二十七度就死了。咱这烟头上的温度怎么也在几百度,病毒还没到跟前,就被烤死了。
两人抽着烟,说着话,忽然之间就觉得不怎么害怕了。真是神奇!现在想起来,我和那个小伙当时的行为真的很是另类。两个陌生的人,一起蹲在地上,被冬日午后的太阳照着,悠闲地抽着烟,说着话,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真的很是另类!
好容易做了核酸,也不敢回家,也不敢闲逛,赶紧溜回办公室,关上门,静等结果。这个时候,心里就一个念头:对自己负责,对别人负责。大概到了晚上十点,结果来了,自己完好无缺。这下松了口气,拍拍胸部,回家!也才想起自己只吃了早饭,顿时觉得饥饿无比。回到家,还不放心,让妻子递出酒精,上上下下喷了一遍,才进了家门,胡乱吃了一点。然后对妻子说,儿子明天去学校一定要戴口罩,你能不出门就别出门……啰嗦了一摊子,直到妻子不耐烦了,才不说了。
疫情就在身边,自然更加关心。和那年武汉疫情时一样,每天早上一睁眼,先摸手机看疫情情况。去了单位,不由自主地就会想:马上过年了,外地求学的女儿能不能回来?在学校的儿子摘没摘口罩?妻子上没上街?……然后再不由自主地骂上一句:这该死的疫情,啥时候才能结束?
不居险处,便不知居险者之难。想想当初,其他地方有疫情,自己虽然也很关心,也很焦虑,也为他们喊过“挺住”“加油”,也为他们祝福,但终归没有置身险地,体会不到他们的不易和艰难,体会不到他们的焦虑和忧愁。如今,自己也处于险地了,才能想到当初的他们和现在的我一样,也有种种担心和牵挂,也有种种不便和忧愁。唉,常对自己说,要有大悲悯之心。事实上呢?未经其苦,悲悯便有些虚假。真是不该!
这边忧心尚未放下,那边忧心又至。二妹彩玲在微信家庭群里说,她报名要去支援西安了。二妹从事的是检验工作,做核酸应不陌生。可是,你为什么要去呢?我一下子来了火,骂道:逞啥英雄?你不知道自己是人妻、人母?你不知道还有老人、孩子?……恼怒半晌,觉得还是好好劝说一下二妹,就字斟句酌地说:为啥要报名?安安稳稳不好么?二妹许久才回了消息,说单位不让她去了。于是放下了心:看来,不要我费心费神费口舌地做她的思想工作了。
但是,但凡有了松懈之心,就得为自己的松懈之心买单。因为我没有给二妹做思想工作,所以两天后,二妹又说,她去支援延安了。当下悲愤莫名气急败坏:你这是要干什么?你不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么?你这是……要气死我?接着便自责不已:若是父母还健在,这种事情自有父母操心。现在,父母不在了,这种事情就得我操心。可是,我是怎么操心的呢?居然没有做她的思想工作。我这个哥,真是太不负责了!自父母离去后,我就觉得自己的心态有了巨大的变化:不再求兄弟姐妹干得轰轰烈烈,只求他们过得平平安安。可是现在,我终究没有尽到当哥的责任。
再自责也于事无补,再骂她也无补于事,我只能叮嘱她:注意防护,不要逞英雄。然后,生了一天的闷气。
二妹到延安后,被分到宝塔区疾控中心。而我的心却挂在了手机上,时不时看看二妹在群里说了什么。因为大妹玉芳告诉她,随时把自己的动态发到群里,让大家知道她的情况。第一天,二妹说她参加了培训,说她已经熟悉了操作,说她在等待分配工作……隔着手机屏幕,我都能感觉到她的兴奋。大概她为自己能到抗疫第一线,感到无比地自豪,无比地光荣吧。当然,二妹也说了一些苦痛:他们的鞋底厚,疾控中心为他们配发的鞋底薄,晚上出去能把脚冻掉;防护服里面套不成棉袄,脱的时候又在空旷的地方脱,而且脱一层消毒一下手,脱完了,手也冻得没知觉了……看到二妹的消息,总是欣喜、心疼、担忧,当然,也有一点生气。可现在也不是生气的时候,只能给她出点主意,却苦于对医疗卫生知识一无所知,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办法,只好鼓励鼓励、安慰安慰。然后对妻子无端地发了通火……
第二天一天,二妹一句话也没说。这让我有点担心:是工作忙?还是有纪律,不准泄露有关疫情的情况?……心神不安了一天。到了晚上,二妹终于发来了消息,说她晚上睡觉也睡不安稳,怕随时出去采样。又解释了昨天没说话的原因,是因为回来得迟。说他们回来后,灶上没饭了,就到外面吃,结果市里没有一家开门的饭馆,一直跑到百米大道,才找到一家。还不能在人家饭馆吃,只能打包,带到车上吃。
大概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吧,二妹最后特意说了一句:他们的消杀特别到位。看到这句话,我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虽然我自小都以父母为干部而自豪,甚至有过高人一等的心理。但事实上,因为子女多,母亲又经常患病,家庭条件并不好,我们几个兄妹基本上轮换着去外公家,所以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不很多。加之我为长子,年龄比二妹、三妹、弟弟大得多,和他们几个交流沟通得也少,所以在我的心中,他们几个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可就是二妹的这句话,一下子让我感到,二妹其实早已经长大了,只是我还觉得她没长大而已。再想想这些年来姐妹、兄弟对我的关心,豁然发现,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心中便有了一丝难以名状的忧伤:时光荏苒,往昔不再。昨天,他们还是懵懵懂懂的孩子,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叫我哥的时候,还有些胆怯和拘谨;今天,他们都已长大成人,知道不让家人担心了。唉,那些令人怀念的日子一去不返了。恍恍惚惚地,我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情景:穿着粉红色罩衫、脑袋光溜溜的二妹,站在直罗医院空旷的院子中间……
相较之下,大妹比我细心得多,她对二妹的关心更加具体。她问二妹,穿上防护服是什么感觉?二妹说,穿上防护服不能喝水,不能吃饭,不能上厕所,所以,她不敢多喝水,不敢多吃饭,以免工作时上厕所;结果两天多时间,她的嘴唇干裂起皮,脸上起了疙瘩,痔疮也犯了;而且,她负责为B类重点隔离人群采样,经常去宾馆,宾馆里面热,外面冷,防护服又薄,一热一冷,让她都感冒了……看到二妹感冒了,我赶紧说,感冒就请假。可二妹说,人手少,请不脱,再说,小感冒,扛扛就过去了。我又想骂她逞能,可想想还是算了。毕竟她长大了,而且又在紧要时刻,不要给她添堵了。
大妹又说,能不能拍张穿防护服的照片,让大家看看?二妹随后发来几张穿防护服的照片,可技术、光线不好,脸上又蒙着玻璃罩,根本看不清楚她的模样。大妹说,拍张脱了防护服的照片吧。二妹说,那得到晚上。晚上,二妹果然发来了照片。我发现她的脸和鼻子都烂了,赶忙问咋回事。二妹说,捂烂了。默然半晌,竟是无语。二妹才去三天,防护服就捂烂了脸和鼻子。那些在武汉、在河南、在东北抗疫的医护人员呢?他们一参战就是几十天,他们是不是也捂烂了脸,也上火便秘?……再想想,二妹这一次要参战多少天?到时候,她会是什么模样?经受哪些苦难?……以吾之痛,痛人之痛。这句话意思很多人都懂,可是,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接下来的一天,二妹又是一言不发。第五天的时候,二妹忽然说,让大妹多准备点酒,她回来时酒量就大了,因为她们每天用酒精泡澡。大妹说,没问题。二妹又说,前天她提了四十斤的大酒精壶,压得胳膊疼,两天都抬不起胳膊来,连提裤子都困难……一下子,我又想到了二妹的模样:个头不高,而且有点胖。啊,她怎么能提动四十斤的酒精呢?……唉,二妹,我的二妹,真的……让人担心!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三妹小玲突然说话了,说她也参加了核检。我当下心中一惊:哎呀,这段时间只顾着二妹,居然忘记了三妹和兄弟。他们也是医务人员,这段时间也应该在抗疫。于是赶忙问他们,这段时间干嘛?果不出所料,他们果然都在抗疫一线。三妹和二妹一样,都是检验师,自然也在采样、做核检,自然也经受二妹所经受的种种不便和苦难:不敢喝水,不敢吃饭,嘴起了皮,脸和鼻子都烂了……可是,兄弟小虎呢?三妹说,小虎更忙。他每天带队进村采样,再赶到县城,把采样送到疾控中心;等结果出来后,才拿上结果又匆匆赶回乡下。他那里离县城远,每天回到单位都在十点多,甚至到一两点……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些天他没说过一句话。
于是大妹提议,让三妹和兄弟也拍个穿防护服的照片,以做这次抗疫留念。三妹说,明天拍。兄弟却没回消息,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看到了他发来的照片:穿着白色防护服,坐在车里,外面漆黑一片。应该是他在返回单位的路上,看到了大妹的提议,便随手拍了一张吧。因为发照片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多。
看着兄弟的照片,我又想起了2019年的时候。那一次,疫情来得突然,人们既无经验,也无认知,采取了封禁的办法。兄弟那次就参加了抗疫战斗,没黑没明的守在两县交接处,拦挡进入本县的人。记得他给我说过,那时,他们只有一壶酒精,一人一个口罩。守夜的时候,平时并不抽烟的他,一晚上就能抽掉一包烟。说他是在两县交界处看到了别人迎接新年的烟花……他还说过,村医的防护意识淡薄,根本不懂如何防护:要么不戴口罩,要么戴在鼻孔下面。这让他很生气,这就是典型的对自己不负责,对别人不负责。为此,他专门培训了几次村医,教他们如何戴口罩,如何洗手,如何消杀……
兄弟给我讲这些事的时候,我并未放在心上。现在,疫情来了,才知道防护是多么重要;也才明白,当时兄弟为什么生气。他其实是恨铁不成钢,其实是对村医的负责。
三妹的照片是下午看到的,也被防护服裹得严严实实。但有一张只拍了手的照片,手腕上起了好些疙瘩,明显被防护服勒出了印痕。看着照片,心里难过异常,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最后,只能是一声轻叹。
疫情就在身边,二妹、三妹和兄弟都到了一线,我和大妹也不能置身事外,参与小区值守、调查等工作。有次,我在电话上和大妹开玩笑,说危险来了,咱俩大的躲在后面,让几个小的冲到了前面,真是不该。大妹幽幽地说,咱不是医生么,是的话,肯定也跑不了。我没再说话,但同意她的说法,因为我深有体会。
我们的母亲曾经是一名护士,穿了一辈子的白大褂。我们的父亲曾经是一名教师,吃了一辈子的粉笔灰。我们的母亲父亲一辈子没干过轰轰烈烈的大事,也没挣过花花绿绿的大钱,就靠一点微薄的薪资,艰难地养活了我们姐妹五个。虽然他们平凡普通,没有让我们过过一天的奢华生活,但他们的一言一行却对我们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