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

樊涛，陕西延川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漂动的月光》。

一

已经好几个月没什么收入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手机上看直播，见主播们红得一塌糊涂，每天扭扭腰、动动嘴皮子就轻松过万。即便那些个小主播们，每天胡扯海聊几个小时，也有着三五百的收入，我心里就开始痒痒，想踏进这个行当来。

我没什么才艺，山歌倒是能吼那么几嗓子，可真唱起来又有些拿不上台面。只好效仿别人拍点搞笑段子，博取点击量。为了搞出新花样，我想尽办法，在街头扮演流浪汉，与陌生人搭讪，依然不温不火。就在我焦躁不堪，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为生计发愁时，狸猫找到了我。

狸猫？他可是同城十大名主播之一，据说入驻直播平台不到两年，赚了近千万了。我有些不敢相信，他怎么会主动联系我。

狸猫对着电话喂喂两声，得到回应后，说，同城有个玩直播的，叫二狗子，你知道不？

我说，知道，才艺主播么，前几天还在他的直播间里溜达哩。

狸猫说，他死了。

死了？不会吧？我瞪大了眼，有些将信将疑。

狸猫说，是真的，上吊了，留下一对儿女，怪可怜的，家里乱成了一窝粥。

我马上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叹口气，深表同情。嘴上却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怎么就想不开了？眼前浮现出他半年前带着哭腔，在直播间里唱道情的情景。现在想来，他当时已经谋划着要离开了。

唱词内容大概是：二狗子从小没了娘，日子过得很恓惶，靠着东家一碗饭西家半碗粥才没被饿死，受了很多罪，遭了很多白眼。如今虽然娶妻生子，外面却欠了很多债，实在坚持不下去，想死的心都有。又问女儿他走了怎么办？一双儿女哭成个泪人儿，妻子站在一边劝，却越劝哭得越伤心。半年过去了，吃瓜群众们都以为是在演戏，为了博取观众眼球，增加点击量，没想到，竟成真的了。

狸猫说，我有个想法，想和你商量商量，不知你乐意不乐意。

我一个刚入行的新手，被大网红如此尊重，早都沉不住气了，忙问什么想法？

狸猫说，你看啊，大家都在玩直播，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二狗子撒手人寰，我觉得咱们是不是应该为他做点事，帮帮他们家里人。他老婆一个人拉扯两孩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我感到为难。我这小日子都愁得没发过，老婆孩子都张着嘴等着吃饭哩，怎么帮别人？况且，我与二狗子又不认识，与狸猫也只简短地连过一次麦，还排队等了半天，为的就是让他捧个场，涨涨粉而已。

见我不说话，狸猫似乎有些生气，说，天下网络是一家，更别说咱们都是同城主播了，一天天四杀五杀的，男人嘛，去不去，给句痛快话！

我这人最禁不起人激，被狸猫这么一激，我是不去也得去，不然真他妈不是个爷们儿了。无非就是随一份丧礼，人之常情，不然落得别人瞧不起，不值得，便一口答应。

挂了电话，我有些兴奋起来。正愁着不知怎么发展呢，就来了救星。只要抱上了狸猫这条大腿，我马上就能活下去了。你想想，像我这样不起眼的小主播，哪个不希望得到大主播的青睐。跟着他们混，每天除了赚钱还是赚钱。我激动万分，在屋子里反复踱着步，一颗心也晃晃悠悠往上飘。我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可高兴劲一过，我又担心起来，心里琢磨，自己是不是有些鲁莽了。到时候去二狗子家，上多少礼，五百？是不是有些多了？二百，似乎又有些拿不出手。人家狸猫有的是钱，出手阔气，上个三千两千的，我跟着他，不自找没趣吗？还有二狗子婆姨，到时候她和儿女哭成一河滩，我该如何应对，该说些什么话呢？要知道，我是最见不得这种场面了，嘴又笨，到时候肯定会慌乱。

我这人就这样，遇到事情总是犹犹豫豫的，怪不得成不了什么大事。已经三十出头了，无房无车，再这样下去，恐怕老婆都要跟人跑了。唉，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谁让我答应狸猫呢，到时候有狸猫在，就按着他的路数来。眼前要紧的，是紧紧抱住狸猫这条大腿，好好赚一笔钱。

二

有人就要问了，那我以前干什么的？

唉，不怕你们笑话，虽然不才，我以前大小也算是个老板。我高中辍学，打过几年零工。结婚后，靠自己积攒下来的一点钱，在市上一个小区门口开了间门面，卖干果蔬菜。店面虽不大，却也勉强维持生计。谁料一场疫情，彻底搅乱了我的生活。好不容易把疫情熬过去，想着这下好了，可以恢复正常了吧？可偏偏社区团购又悄然兴起，大打价格战。原本两块钱一斤的西红柿，人家两块钱二斤。眼看着不跟着卖就要放坏了，便硬着头皮把价格降下来。他们更狠，搞起了“拼盘”，一大堆才几块钱。我这小本生意，哪里是对手，自然被打得措手不及，彻底没了生意，不得不收摊。

当了半年的无业游民，我实在无路可走，便冒冒失失踏进直播这个行当来。没想到，搞直播也并不容易，甭说赚钱了，没被饿死就已经是烧了高香。

晚上，我继续在直播平台溜达，寻思着再找点儿素材，拍个段子什么的，吸吸粉。没想到，同城热闹非凡，都在说二狗子的事。有的说二狗子可怜，遭了很多罪，就没过过轻松日子;有的说二狗子欠了很多债，是被债主活生生给逼死的;有的遗憾二狗子很有才，却命短;还有的在骂二狗子，说他窝囊，没担当，不配做男人。许多主播虽不在线，也将二狗子的头像挂在主页，或转载二狗子以前的段子，上面写着“一路走好”。整个同城一片悲凉。

网络就是这样，如一潭浑水，有的没的尽管往里倒，也不管你行不行、对不对。然后，持久发酵。

我一边扒拉着手机，一边在心里寻思，一个唱道情的底层小人物，离世后能够在网络上引起这么大的动静，这要放在以前，是万万不可能的。活着时没出名，死后却名气大震，也真他妈值了。可这出名出得也太……唉，不说了，死者为大，或许这正是他想要的结局。

看到狸猫也在直播，便顺势划了进去。狸猫正在慷慨激昂地给网友们讲二狗子的事，并扛起了慈善大旗。

狸猫说，老铁们你们说说，现在有些主播还算是人吗？人家二狗子人都走了，明天就要入土为安，他们还在诋毁。什么不是男人，什么没有担当。我就想问问，哪个人不想好好活着，哪个人愿意走这步路？这些人还有没有良心，良心都让狗给吃了？有句老话说得好，叫死者为大。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人家二狗子人都不在了，还留下一对儿女，不容易，你们不想着帮衬帮衬人家孤儿寡母，还站在一边说风凉话？我说老铁们，你们说我说得有毛病没毛病？我们应不应该想办法帮助一下他们？来，觉得我说的没毛病的老铁们在下面抠个1，让所有直播间的老铁们看看咱们猫家人的凝聚力！

一阵音乐响起，下面齐刷刷都是1。

感谢老铁们的支持，这就是咱们猫家人的凝聚力！狸猫大声喊道，有咱们猫家人的支持，我突然有个想法，我决定明天去二狗子家，看看他们孤儿寡母，尽我狸猫一点微薄之力帮助他们，传递咱们猫家人的正能量，也清清这网络风气！一天天四杀五杀说三道四，这样下去怎么行？

在狸猫的鼓动下，直播间迅速凝聚起一股和谐的节奏和氛围，啤酒、烟花一串串地往上送，时不时还有一根根的穿云箭。每个人深藏已久的大爱仿佛突然被重新挖掘了出来，汇聚在一根根的手指尖，变成礼物刷刷刷被送了出去。

这时，副麦连起。是一个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说，狸猫，我是你两年的铁粉了，以前我只是凑热闹，觉得你这小伙子有两下才艺，但一直也没连过麦。今天这事你做得好，我支持你。我也一直在关注二狗子，是个好小伙，又有才，可怎么想不开，说走就走了，真可怜。今天，我把他直播间里的视频一个一个翻出来看，看一遍哭一次，整整哭了一下午，我的两只眼睛都哭肿了。这样吧，我年纪大不方便，给你转一千块钱，你明天替我把它交给二狗子婆姨，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希望更多的人能够帮助他们，让他们挺过难关！

狸猫表情瞬间变得严肃，正声道，感谢这位大姐，真是太有爱心了。我替二狗子家人谢谢您。大家看看，绝对正能量，这就是咱们猫家人！我狸猫说话算数，明天，我将一分不少把这一千块钱送到二狗子家里。我会现场为大家拍段子，让大家监督我。老铁们，不为别的，就为大姐这份爱心，给副麦点点关注，来，至少一千个关注，看看咱们猫家人的凝聚力！

果然，就有很多粉丝为副麦点关注了。接着，又有人不断连起。狸猫直播间人气顿时爆棚，开播不到两小时，围观人群就有好几万，各种礼物刷个不停。

我扣动一下手指，也丢出一个烟花。狸猫眼疾手快，喊道，感谢“插翅虎”为我送来烟花，哎我说插翅虎，你明天愿不愿意和我一同去二狗子家。一起吧，咱俩结个伴，做好事又不是去做贼，愿意的话把麦连起来。

我被狸猫这么一问，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图，连起了麦。

狸猫说，看来插翅虎是愿意了。来，老铁们，我给大家介绍介绍插翅虎，刚刚玩直播，我们虽然还没见过面，但知道他拍了许多搞笑段子，老铁们有想看的可以到他的直播间看看，给他点点关注。

我赶紧表示感谢。

狸猫接着说，插翅虎，明天早上，你把位置发给我，我过来接你，你到现场后必须监督我，我要将老铁们发过来的善款，一分不少地交到二狗子家人手中，传递咱们同城主播们的爱心与正能量。

我说，没问题，算账这点事我最拿手，保证让你毫厘不差。

好，那我们就说定了，明天见。狸猫说。

挂了麦，我瞅瞅自己的号，好家伙，就那么一会儿功夫，我的粉丝竟增加了两千多人，这可真是天上掉下大馅饼啦，我兴奋不已。第二天在去往二狗子家的路上，我才知道，我这点关注根本不算什么，狸猫昨天一个晚上粉丝就增加了两万多，流量更是达到百万人次。

那你一晚上得赚多少钱呀？我惊讶地问。

不多，也就……狸猫正要往下说，又想起什么似的，欲言又止。他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入皮包，拿出一叠百元大钞扔给我。

狸猫说，这都是昨晚的收成，今天去了就交给二狗子婆姨。

我啧啧几声，感叹不已，对他更加的崇拜。数数钞票，足足两万块。

这么多？我惊讶道。

狸猫不屑一顾，说，这有什么，不就两个W么？今天咱俩到现场去搞场直播，弄他个三五万还不小菜一碟！

我这才明白了狸猫的本意。想想自己昨晚还在为两千多的粉丝激动不已，我顿感羞愧。看来这次出行，我是来对了。在直播这条路上，我还太嫩，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了。

三

二狗子家住在偏僻山村，一个遥远荒凉的地方。先走一百多公里到县城，再走三十多公里到镇上，最后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因为刚刚下过雨，泥泞不堪。走了大约二十多里的样子，才到二狗子家。我和狸猫都是外县人，又没去过，找不上路，只好一边走一边打听，折腾了好久。

路上，我有一句没一句地与狸猫聊天，一边扒拉着手机。

哎？有人已经去了二狗子家，准备搞直播呢。我有点惊讶地对狸猫说。

不会吧？

真的。他们一边拿手机拍，一边对着镜头说，这是二狗子家，这是灵堂，这是二狗子的爸爸，这是二狗子的儿子女儿，这是几个朋友……二狗子家的窑洞，也真够破的。

二狗子噌一下猛刹车，直接夺过我的手机看起来，气愤地骂道：妈的，下手真快。真有人赶咱们前面了。这些个家伙，不就是想发个段子赚取点击量么。没事，咱们去了，把这两个W扔出去，他们四杀五杀地能比得上吗？

我揉揉刚才被磕在车子上的脑袋，附和道，也是，也是。

狸猫掏出自己的手机，对着镜头竟拍起了段子。狸猫说，老铁们，我们已经在去往二狗子的路上了，估计再有半个多小时就到，请大家耐心等待。我怎么没想到呢，于是也学着他的样，拍了段子发出去，才再次上路。

车子再次启动，狸猫把速度飙到了一百八十码。车子好就是不一样，这么快的速度，我还是第一次坐，赶紧系好安全带。我东倒西歪着身子说，慢点！慢点！他哪里顾及我的话。倒吩咐我把手机声音调大，他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