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简书
作者: 孟澄海孟澄海,甘肃山丹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福建文学》《延安文学》等。曾获首届延安文学奖·散文奖。
一
过乌鞘岭,没有望见山顶的白雪。
我们走隧道。很长很多的洞子,幽深、清冷,车窗外闪着灯光,星子般忽明忽暗,没有暖意,如同在时光深处行走。任何粗犷都包含柔弱和秀媚,乌鞘岭也一样。汽车驶出隧道的时侯,我发现山脚有一条溪流,细细的,涓涓的,不事喧哗,恍若情人的低语。水湄边摇曳着芨芨草,还有无名野花,或白或黄,姹紫嫣红,招惹着翩翩蝴蝶。
前面就是古浪。古浪乃县名,读起来琅琅上口,清脆、响亮,且有诗意。但很少人知道,古浪系藏语古尔浪哇的简称,意为黄羊出没的地方。在古代,古浪皆荒山野地,草木葳蕤,野生动物繁衍生息,与白云流水为伴,逐水草迁徙,自由散淡,别有一番景致。而自从人烟至此,黄羊青羊便渐次减少,致于雪豹之类,几近绝迹。
古浪县城设在一片平缓坡地,楼群鳞次栉比,沿山谷绵延,却没有那种高大霸道的建筑。我们在一家兰州牛肉面馆里吃饭,临窗,可看到乌鞘岭嵯峨的峰峦,上面停着几团云朵,恍若古旧的城堡。时令已至晚秋,山坡上的野草呈现出漫漫苍黄,天依旧瓦蓝高远,纤尘不染,像一个深沉的寓言童话。
馆子里顾客寥寥,饭端上来,老板就走过来坐在我们身边,介绍古浪的风景名胜,说昌灵山的三清殿,有个花花娘娘神,专庇佑远行之人,只要烧三柱香,便可万里平安。还说到林则徐,那个穿绸袍的官大人,当年曾在古浪县城住过一宿,那个晚上,文曲星下凡,在昌灵山点亮了三盏灯……老板是本地人,操一口凉州话,嗓音嗡嗡,如振铜锣。他说了一阵子就开始骂当地天气:这个山沟子里日眼(讨厌)得很,旅游旺季才几十天,立秋刚过便刮冷风,卵胞子冻着往肚子里缩,谁还敢浪个风景……骂完便嘿嘿嘿嘿笑,脸上的肉褶子都打开了,油黑油黑的,像极了一个朴实厚道的放羊娃。
出面馆,门外阳光灿烂。天上飞过一群鸽子,鸽哨划过晴空,尖锐,悠扬。白杨树在风中瑟缩,抖落缤纷的叶片。这可能是古浪一带最古老的植物,枝干虬曲,树冠摩云。叶子夏碧秋黄,聚散随风,犹如岁月的隐喻。
我突然想起林则徐。道光二十二年八月十二日,被发配新疆伊犁的林则徐路过乌鞘岭,他在日记中写道“……又五里乌梢岭,岭不甚峻,惟其地气甚寒。西面山外之山,即雪山也。是日度岭,虽穿皮衣,却不甚胜寒。”林则徐虎门禁烟,抗击日不落帝国的侵略,功劳彪炳史册,然而在当时遭朝廷奸侫暗算,终被道光帝贬谪新疆。他过乌鞘岭记述的荒寒奇冷,是自然气候,更是内心与灵魂的感受。
清代郭柏苍在所辑的《竹间十日话》说,跟随林则徐西行的有“大车七辆,载书二十箧”及大量宣纸,装载着书籍的四辆车上分别标写着“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颂《诗》闻国政”以及“讲《易》见天心”的诗句。林则徐翻越乌鞘岭后,投宿古浪黑松驿,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凭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写下了七律《载书出关》,诗曰:
荷戈绝徼路迢遥,故纸差堪伴寂寥。
纵许三年生马角,也须千卷束牛腰。
疗饥字学神仙煮,下酒胸同块垒浇。
不改啸歌出金石,毡庐风雪夜萧萧。
林则徐在诗中表示,自己虽将荷戈西行,万里戍边,住毡庐,冒风雪,但依然以书为伴,煮字疗饥,乐观自信。那个时代,林则徐西行茫茫大荒,前路黄沙半掩枯骨,是地老天荒的绝境,他能够走出去,靠的就是这车载马驮的万卷诗书。诗,或者闪光的经典,星光般照亮和温暖了一代孤臣的九曲愁肠。
车子终于上路,再回头,乌鞘岭,古浪城,以及黑松林和林则徐的故事,都一一向后退去,隐在苍茫的暮色之中。
二
祁连山北麓,所有的大河小溪都向西流淌。地理书上把这里的河称为内陆河,意思是指不能流入海洋、只能流入内陆湖或在内陆消失的河流。它们不能跟黄河长江比肩,没有壮美与宏阔,永远无有机遇投入大海蔚蓝的怀抱,这就是内陆河的宿命。从美学意义上阐释,伴随内陆河的词语只有孤独、隐忍、悲壮与崇高。
然而,在这个星球上,只要是河流经过的地方,便会生长生命,有人类生存,文明藉此滥觞。著名人类学家弗雷泽漫游非洲,面对沙漠中的一条小河,喟然而叹:啊,流水,你是上帝赠予人间的泪滴……《旧约》上说,神的灵运行于水上。一条河,一眼泉,一滴水,均关乎造物神灵,这不是虚妄迷信,而是人类对水的原初敬畏与崇拜。
我们在一条名为石羊河的岸边停了下来。
天依旧晴朗,无风也无雨。暮秋十月,河西走廊等来最美的季节,万木橙黄,层林尽染。站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祁连山钢蓝的峰恋,白雪皑皑的尖顶,还有松坡与山岫,云朵缠绕的褐色石崖。低下头,石羊河就在面前缓缓流淌,水很清,很浅,细碎的浪花拍击着卵石,汩汩作响,轻声慢语。岸边长满低矮的灌木,金露梅银露梅大多凋零,个别花朵还在枝头摇曳,似在等待与秋风作最后的告别。
早些年读《汉书》,发现班固将石羊河记作“休屠河”。“休屠”乃梵语,是佛陀和浮屠的不同音译,皆与佛教有关。也许是河之性情沾濡了禅意,所以一路流淌,才显得如此恬然平静,波澜不惊。那时候,我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盯着一只旱獭,它从草丛里探出头来,半立半卧,傻愣愣地跟我对望,目光里不见生分惧色,满是那种呆萌、憨诚和信任,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它们就跟人类共享着花果雨露,相依相存,亲如骨肉。
石羊河源自祁连山冷龙岭,冰川积雪融化,形成诸多支流,它们是古浪河、金塔河、大靖河、西营河,涓涓细流汇集成一条大河,穿过凉州旷野,向东北大漠奔流而去。石羊河最终进入潴野泽,那是它前世今生的归宿。《禹贡》在解释“雍州”一词时说:“原隰底绩,至于猪野。”宋人说得更明白:“武威县东北有休屠泽,古今以为猪野,今凉州姑臧县也。”从地理方位上看,潴野泽就在当今武威市的民勤县境内。在遥远的古代,此地是无比美丽的水乡泽国,清波涟滟,鸥鸟翩翩,天光云影、芦花飘飞的背景中,是近似江南的渔舟唱晚与炊烟袅袅的诗情画意。
多年前我因事去民勤县,闲暇之际,跟朋友去青土湖看水。这里曾是石羊河下游,原称青土湖,在时光远处,便是休屠泽或潴野的巨大海子。朋友说,青土湖上世纪八十年代便已干涸,现在的湖从石羊河补水。望过去,四野一片昏黄,腾格里沙漠的丘峦海浪般汹涌,逐渐逼近湖泊,蓬蒿飞转,骆驼的骨骸一半埋于黄沙,一半独立西风,吹埙似地发着呜呜声响。当年水波浩淼的潴野泽早已消失,连遗址也被岁月的罡风吹走,不留任何痕迹。
历史上,潴野泽一带曾是匈奴休屠王的领地。汉元狩二年霍去病奉命西征,在此地与匈奴激战数天,最后休屠王战死,汉将乘机夺取了他的祭天金人。匈奴是一个敬畏上天的民族,以穹庐般的星空为最高图腾,每年都要在水草丰茂的河滩、草原上垒筑石头鄂博,请来萨满巫师祭祀天神,而“祭天金人”则是核心祭器,也是通天达人的圣物。《史记》《汉书》对“祭天金人”有描述,但都一两句话带过,语焉不详。想必司马迁和班固也没见过这个宝物。据说霍去病班师回到长安之后,将缴获的“祭天金人”献给汉武帝,汉武帝了解到匈奴曾在甘泉山祭天之事后,就把“祭天金人”放置于甘泉山的甘泉宫内,从此便下落不明。
“祭天金人”物归何主,又流向哪里?成了千古之谜,永远无人知晓,破译与追索已毫无意义。而让我想象最多的还是远古游牧民族的祭天仪式:白石砌成的祭台下,摆好宰杀的牛羊,煨桑火光闪烁,青烟袅袅,身着狼皮袍子的巫师仰天唸叨咒语,众人爬伏在地上,他们默不作声,他们的头顶是洁白的云朵,还有比云朵更高的天穹。祭天不在于获取什么,而在于崇拜与敬畏。因为崇拜,人们才会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向浩荡空溟;因为敬畏,使匍匐在地的人类,有了圣洁的信仰,灵魂从此摆脱肉体,向上飞升。
石羊河在我们面前静静流淌。数千年过去,匈奴人祭天的石坛早已坍塌、坠落、化为尘埃随风飘散。视野里只有祁连山依旧独立西风,将白雪头颅埋进深蓝的天空。
三
对凉州的想象源于大唐王朝的边塞诗人。岑参、高适、王之焕、王昌龄、李益……在那个长风猎猎,胸襟浩荡的时代,诗人们客居长安,沉浮宦海,梦里梦外却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塞外风光。羽觞。金斗。玉钟。写过诗歌的手,在酒肆客栈里举起一杯杯陈酒,醉眼朦胧之际,也渴望建功封侯,担一肩明月江山。于是便涉渭水,越陇山,策马踏雪,向西,再向西。
岑参的西去的第一站就停在凉州,有他的诗《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为证: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
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
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诗的意境仿佛一个电影镜头:客栈里,油灯闪烁摇曳,窗外一弯弦月,灯光月色下,岑参正跟几个友人雅集畅饮,有夜光杯,有葡萄酒,推开窗,就能听到嘈嘈切切的琵琶音乐。岑参所说的胡人,大概是西域歌伎或乐师,是波斯人还是大宛人就不得而知了。盛唐时代,穿越河西走廊的丝绸之路空前开放,在武威凉州,东来西往的胡商于此停歇、休整,他们不仅带来了丰盛的物质商品,而且还带来了充满异域特色的歌舞、器乐,以及神秘的佛教文化。十万人家的凉州,笙歌夜宴,霓裳羽衣,人烟之阜盛,市井之繁华,不亚于帝都长安。
我在凉州住了一宿。那个宾馆叫五凉酒店。“五凉”一词让人想起更加久远的时光:前凉后凉南凉北凉,晋末的那段岁月,地方政客军阀以凉州为舞台,不断上演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悲喜剧,短命王朝,恍若点点朝露,倏忽即逝,没有留下多少宏大叙事。所谓帝胄之梦,所谓荣华之思,统统被时间的雪片掩埋。
宾馆四楼,临街的窗户正对着祁连山,拉开那一层湖蓝色的帘子,能望见隐约的山体,浩瀚星光下呈现出微微的幽蓝,犹如神兽饕餮,蹲伏在天边,时刻窥伺着人世兴衰。自汉武帝置河西四郡始,武威的历史已走过了二千多年。二千年过去,祁连山依旧巍峨高峻,云岫冰川,亘古不变,但人世早已沧海桑田。从苍老的山河看苍老的历史,心中涌起的是一种深沉怅惘的况味。
一切都已变幻。窗外的岑参他们早就渡过时光之河,去向遥远的星际彼岸。透过窗口,目光所及是宽敞的水泥大道,汽车与行人穿梭往来,熙攘喧嚣。路边的空地上,数十个大妈跳广场舞,伸腿抬脚,姿态翩然,音响开到极至,歌声轰然如潮,震耳欲聋。诗歌里的凉州,琵琶弦上的凉州,被现代化的步履甩在身后。时代日行千里,人们不再回首前尘旧梦,那些汉家陵阙,那些古城老墙,还有那些故事传说,都在商业主义的浪潮中剥落、倾圮、坍塌,如西风流云,去向不明。
翌日,朋友带我去看鸠摩罗什塔。
其实,在武威,有许多名胜古迹可以游览,譬如雷台汉墓。牛鉴故居、海藏寺、文庙,都是历史遗迹,都有故事传说,然而我不想去。因在那些地方,除了摩肩接踵的游人外,就是修葺一新的仿古建筑,看不到残垣断壁、青苔荒草,时间走过的痕迹,历史遗留的灰尘,早被人清除的干干净净,甚至是园圃里的花朵,树荫下的灰鸽,也显得轻浮、飘忽,沾染了当下的风尚。没有沧桑与厚重,所有的遗迹仅只剩被人拍照留影的功能。
鸠摩罗什寺大门开着,不卖门票,但游人寥寥,香火甚是清冷。我们走进去,偌大的寺院里只有两个和尚在清扫枯叶败蕊。几棵国槐虬枝横空,树冠金黄,叶片徐徐飘下,划着弧线落在和尚的脚前,然后被当作垃圾扫掉,归入尘土。整个过程犹如时间消逝的隐喻。
塔还在,砖木结构,九层,高矗入云。不过显然是新近修建,飞檐斗拱上油漆闪亮,木质窗棂还散发着松香气味。我仰起头,发现塔顶上正好落着一只乌鸦,一动不动就像禅定的老僧。乌鸦之上是白云,白云之上是星空,星空之上是宇宙,那么,宇宙的尽头又是什么呢?是宗教和哲学吗?
鸠摩罗什已经远去,一千多年过去,高僧大德的音容笑貌幻如清风白云。据说他是一位伟大的佛教传播者和佛经翻译家,生前译出的经论有数十部之多,圆寂前曾对众僧徒留下遗言:所译诸如我翻译经文有误,我死之后焚毁时,舌头就会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