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滋味
作者: 沉洲沉洲,本名陈健,福建福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广西文学》《散文天地》等。
一
忽然来了一种情绪,一遍遍翻搜故乡残留于味蕾的记忆,那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情,尽管古汀州饮食享誉一方,对于我来说,却只有烧麦这种美食算得上是正儿八经吃过。
有一段时间里,我莫名其妙地感觉“烧麦”这两个字土得掉渣。这大概源自父母远离省城老家,在闽赣边城生下我,顺带培养出一种自卑心理。就像一丛蓬勃野草被连根拔起,还抖掉根须缠着的泥块,少年时,随父母工作调动,我被移栽到更大的一座城市,生长土壤不同了,进而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比对。工作后一次出差,在上海豫园与江南名点——烧卖猝然相识,而且,还知道这“烧卖”二字属中原南传古语,我开始清算起自己曾经的无知和狭隘。从此,对故乡的饮食有了客观的态度。
同样叫烧麦,两种食物差别挺大,不仅外观和做法,所取用的食材也大相径庭。作为生我养我的故乡,宁化这座闽赣边城的客家烧麦当然别具一格,历经四十多年的时光淘洗,只要一经唤起,它那外皮的软滑、馅料的浓香,已然鲜活于味蕾。
故乡的风味小吃,无疑是一条隐形丝线,它牵扯着过去和当下,一旦触及,那些褪色了的记忆便如春雨里的山花艳丽绽放,抚慰游子心灵。过往的一些场景,恍然唾手可得,恍然目前。
年节里的客家人最喜热闹,初一那学期的大年初三,班上有位年龄大的农家子弟邀同学上他家玩乐,管吃管喝。我们几个要好的玩伴都去了。土墙房里的厨房不亮堂却好大一间,在他母亲吆喝下,同学的几个姐妹,有的把煮熟的菜芋仔剥皮堆在大簸箕里;有的用锄头似的锅铲把它们捣烂,拍压成泥;还有的用擀面棍把番薯粉擀轧成粉,再撒到芋泥上,反复不停地揉搓,使之均匀一体,其间还要加一点盐,最后揉成软硬适中且不黏手的粉团。随后,她们端来木凳围坐于簸箕旁,从粉团上揪下一小块,手沾番薯粉,搓圆再压扁,双手托着,十指灵巧地转动起来,拇指就势按压。很快,捏成底厚边薄的茶盅形状。
宁化地处闽西,这里的山地丘陵气候,适合主杂粮兼种,除了大米,番薯、芋仔、雪薯等淀粉类的农作物,就是主粮的候补。“半年薯芋半年粮”,宁化这句俗语反映了这种情况。在当地,烧麦这种食物,既是填饱肚子的主食,也可以当菜下饭。烧麦也叫芋子包,是客家家庭年节必备的菜肴。客家女孩要是不会做烧麦,一定会被街坊邻里闲话,嫁人时就多了一个缺点。
说话间,另一头,同学的母亲已经将猪瘦肉、鲜冬笋、水发香菇切成丁,再把切块煮得半熟的白萝卜剁碎,包在纱布里挤去水分。然后烧热锅里的猪油,放入切碎的馅料和虾皮,旺火煸炒,接着再下萝卜馅,拌入葱花,调好咸淡后,起锅装盆,端到簸箕边的横案上。
只见众姐妹把捏成的“茶盅”托于掌心,调羹舀入馅料再拢起,一只手掌托着,微颠“茶盅”使之旋转,另一只手的虎口不停朝里轻按,将“茶盅”的撇口逐渐整形压拢,最后捏成上小下大的塔状生坯。一个个摆上竹筛,顶端蓬松束折如花芯,故意不封紧的小豁口还露出青葱等馅料,一副好笑的秋天石榴咧嘴状。据说,这露馅豁口透气,同时兼具好几种功能:青葱不会被焖黄;里面蒸热的汤汁不至于挤胀破皮;保持馅料透气,隔夜依旧新鲜不变味。
随后,烧麦生坯纷纷进入蒸笼,同学母亲手指蘸水再抖洒其上,盖紧蒸笼,烧旺火大约蒸十几分钟就可以了。
有意思的是抓烧麦上桌,这事得大人做。刚蒸好的烧麦软软地贴在蒸笼里,很烫,必须快手快脚出笼。为了不黏手和降温,同学母亲手指蘸了一下碗里的冷水,还是抵不住烫,又恐强取烧麦破,手伸进伸出数次,才钳出一粒。“千难万险”地一个个捏进盘里,摆妥,淋上酱油、麻油便端上了桌。
少年时的情形,开始在舌尖上一点点生动复活。
长睡醒来的味蕾,把我拽回故乡已是四十多年后,在县客家小吃协会的指定作坊,负责人小钟把三个现包蒸好的烧麦端到桌前。热烘烘的烧麦软软地委坐于瓷盘,塔状生胚矮圆起来,更像咧口的石榴了。带点灰紫色的外皮油亮软嫩,一副珠圆玉润的样子。
美食当前,没时间客套,少年时的经验告诉我,烧麦必须趁热吃。当即竹箸夹起,轻咬一口,有小小的黏性却不粘牙,同时,满嘴软糯滑润,尾随而来的是绵密柔韧的齿感。这说的还只是皮,馅料的鲜香那是不容置疑的,鲜冬笋的爽脆尤其令人难忘。
一旁的小钟看我吃得眉开眼笑,顺便介绍了起来。
运到外地的速冻烧麦没有这么好吃,芋皮必须再加番薯粉,这样才能成型。要是早来一个月,还会更好吃。宁化老话讲:七月葱八月蒜,九月荞子泥里钻。立春一过,本地香葱就不长了,四季葱倒是一年到头都有,但它有甜无香,而且植物纤维粗,吃在嘴里有渣渣。做烧麦的关键在皮,第一是挑选芋仔,我的土办法是小刀扎个孔,流出白汁的才煮得烂,要是流清水,那叫芋鬼,永远煮不烂。然后是煮芋仔,锅里的水要刚好淹过芋仔,煮到水干芋也烂了。要是水放多了,芋仔也吸得多,那就要多加番薯粉才能揉成面团,番薯粉多了皮就硬,皮硬了当然不好吃。还有呀,番薯粉和芋子的比例要控制好,大约是三比二,如果在芋泥团里加几调羹猪油揉进去,面皮的口感会更嫩滑。
其实,我这次回来,是被一些故乡美食的文化背景勾引来的,而且还大致遵循了它的时令季节。客家菜里的这一类美食,还有米包子、裹包子、芋子饺、厥须包、簸箕粄等一系列包馅裹馅食品。它们的制作工艺,类似于北方的水饺和包子,却又有不同。它们都是皮熟馅熟,利用大米、芋子、番薯、木薯等制成包馅皮来包裹馅料。
文献资料告诉我们,包子起源于三国,是从诸葛亮祭江的“蛮头”演化成馒头而来。魏晋时,又细分出了面食制品包子,以馒头的别称而得名于宋代。发展到后来,中原一带称无馅的为馒头,有馅的为包子。而饺子,东汉时已经被发明出来。在中国北方民俗中,除夕守岁吃饺子,取“更岁交子”之意,“子”为子时,“交”与饺的谐音,饺子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替代的重头大宴。吃饺子表达了人们辞旧迎新愿望、除晦气庆团圆的心愿。黄河流域文化中的面食制品可谓泱泱大家族,而且,源远流长。
研究客家美食的专家得出如此结论,躲避战乱的客家先民,长途迁徙到东南一隅的闽地,始终无法忘怀故乡的面皮包馅食物。这种食物深深地嵌入他们的生活,祭祖拜天地、辞旧迎新岁,哪一项都少不了它。在气候燠热的南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苦于无麦无面。当然,活人从来不会被尿憋死,客家先民以当地盛产的谷物、番薯、芋子这些个主杂粮做包馅皮,经过彼此间的反复掺兑,从一次次的失败中,找到一种既能包裹起馅料、口感又美妙的制作工艺,了却了满腔的思乡之苦。让始作俑者不曾料到的是,青出于蓝又有别于蓝,就此创造出一种不同于母地的经典美食。
与小钟约好,次日去看她制作另一种裹馅美食米包子。所谓米包子,顾名思义,就是用米做皮裹出来的包子,它和烧麦一样,都是客家菜里的“中华名小吃”。名为米包子,外形却是饺子的模样,外形和外皮与烧麦迥然有别,馅料只是香葱换成韮菜,萝卜换成芥菜心。
小钟笑着说,想知道米粒如何变成米面皮,必须凌晨四五点起床。看来,特色美食总是离不开起早贪黑。根据少年时获得的农家经验,听小钟介绍后,我将这个过程逐一还原出来。黏性不强的本地籼米洗净浸透,磨成米浆,沥水到半稠时倒入大铁锅,温火慢慢熬制,看差不多固化,下油用山锄一般的大锅铲全力炒到七成熟,铲起置于簸箕中摊凉。然后双手蘸上食油搓揉,边揉边撒入少许木薯粉增加柔韧性。制成米包子外皮,关键在于制作的米面团要色泽白亮、软硬适中,还需要有一定的黏性。
次日,等我们到的时候,包裹好的米包子已经一板板上架。工作台上,还留着一盆黄绿褐白色的馅料,就像客家小吃协会编写的菜谱介绍那样:切成细丁状的猪瘦肉、鲜冬笋、水发香菇、虾皮炒熟后,拌入切段韭菜和剁碎的芥菜心。
山里人有意思,他们对海鲜充满幻想。当地所有包馅食品的馅料里,总是少不了虾皮。哪怕只是一丁点,也算是布局了山海之味。
与做烧麦皮类似,揪一小团米面,沾上木薯粉搓圆压扁,手指蘸点食油,捏成圆圆的薄皮,舀入馅料,米皮对叠,拇指和食指一折一折锁合米包子裙边,再按贴密实。那一板一眼的手艺,如同在编一缕缕小辫子。最后捏成半月形模样。因皮薄馅熟,放蒸笼里蒸上十分钟即可出锅了。
拒绝不了小钟的热情,她又蒸了一盘米包子端上桌。米包子色泽白亮玉润,呈半透明状,韭菜翠碧,隐约渗透出来。白绿两色相配,俨然一件艺术品,秀色可餐。一口痛快咬下,外皮不仅仅是烧麦那种单纯的滑润,在紧实的软糯里还有一种沙沙的糙,那是粉状籼米的齿感,极舒服极别致。嘴里的米香肉香菜香相互交融,滋味一下下丰富起来。鲜嫩韭菜的辛香最持久,霸气而张扬,很有春天被一把痛快揣揽于怀里的快感。
在客家祖地宁化的那些天里,天天品尝包馅美食,夜里依稀做过一个关于食物的梦,努力回忆起来的残片里,发现少年的我,虽然还是只山里旱鸭子,却尾随着一群虾米的味道,居然潜进了大海,周遭包裹着玻璃似的鲜蓝,大海让人倍感神奇美妙。
小钟告诉我,在宁化,米包子还有一个专有名叫韭菜包。韭菜包从来就是季节菜、时令菜,是开春大菜。元宵节过后,头一茬新发韭菜虽然短小、杂有枯叶,剔洗费劲,但颜色翠绿可爱,最嫩最香。割一次长一茬,大约割到四五次口味才淡寡下来。正月里经过霜打的芥菜最甜,这个时候马上就要开花,芥菜心也长大了,最后一拨冬笋再不挖很快就要老掉。有笋没笋那个味道可真是差很多哩,这个季节的米包子最有吃头。
小钟还说,不是这个季节,我们一般不接米包子订单,吃力不讨好,弄不好会败坏“中华名小吃”的名声。做米包子面皮的难度最大,易碎易烂还不好成形,做这样的食物要多花心思。过去,是有钱的大户人家才吃得上米包子,家里来了贵客才会出笼上桌。它能让你吃到春天里最香最浓的味道。
这么多年了,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孩提时我为什么吃过烧麦,米包子或韭菜包却连名字都没听过。它一年仅一季,费工耗时,显然还不属于大众食品。
哦,衷心感谢那些敬畏季节并为之坚守的人们。
故乡的滋味,脱水后被包裹在岁月深处,一经春雨滋润,便又像沃土上的野草那样爆芽舒展,依旧那般质朴和纯粹,在心里却多了一番别样的味道。
多年来,闽赣边界那一座小城的人和事发生了无以逆转的改变。上了一定岁数,过去不上心的人和事,水泡一般,从心底一个个冒上来,次数多了,怀乡之情让人心神不宁,而那些始终不变的美食则抚慰了这样的朝思暮想,使我们心气平和。
二
把一粒粒铜珠般的黄豆变成了白软水嫩的豆腐,不论东西南北,老少通好,还百吃不厌。这个黄豆涅槃重生的故事,中国人已经讲了两千年。
汉代,中国人无意间发现了石膏的特殊功效,接下来的时光里,还歪打正着创制出一种后来风靡世界的食品。一旦去到异地他乡,身体不适,中国人首先认定是水土不服,这样的时候,偏偏是一块软软的豆腐调理了身抚慰了心。豆腐已经扎根华夏民族血脉,成为中国人味觉基因无法删除的部分。
生活里随处躺着与豆腐相关的歇后语: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还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豆腐好吃磨难推、刀子嘴豆腐心等等这些俗语,依托司空见惯的豆腐便讲清了许多人生至理。即便简简单单一句“吃豆腐”,其丰富的容量,足以让智商过人的老外丈二和尚摸不着脑壳。
我的少年时代,是食物极端匮乏、果腹保暖求生长的年代,作为一种廉价的植物蛋白食品,路边摊稀里哗啦落肚的豆腐脑,让我感到人世间简单的痛快;家里配饭的五花肉海带豆腐汤,满足了我对荤味的朝思暮想;酒桌上的海蛎豆腐汤,则以它稠糊糊的海洋滋味温暖了我的腹腔。
十几年前,参加一次文学活动,在闽北邵武的和平古镇吃到一种豆腐,它不像北方盐卤点的老豆腐那样,咀嚼有物;也不像南方石膏水点的豆腐那样,水嫩软滑。这种豆腐兼取了两者之长,滑嫩还富于韧性,能把牙齿和口舌侍候得非同寻常的舒服。
在铺着古老石板的临街店铺,可以看到豆腐作坊的木桶旁,有人持木瓢在煮开的豆浆上游动,慢慢将瓢中陈浆溢出来,如此结花成型的豆腐,便叫游浆豆腐。后来,我们在城市餐馆里开始吃到这种滑润爽口的菜肴,但那弹牙的感觉强调过头了,令人生疑。直到某天,一位食品界的同学告诉我,做豆腐时,加入一些化学粉剂,省工省料的人造豆腐,也可获得类似口感。从此,只要不在产地,再遇上这类疑似的豆腐,我的筷子便避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