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川
作者: 范怀智范怀智,陕西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安徽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兽》。
1
前两天,庆和老汉无常了,好端端一个人,咋说无常就无常了!无常总是性急得很,没意思得很!除过让人惊诧,像夜半的雷雨。
河川和屋顶上扯裂蓝色的闪电,结实的白雨珠砸下来,到处乱滚乱翻腾。雷声停歇,闪电远去,天明时徒留下四野的潮湿,又什么都没了。一轮红晃晃的日头升起,普照川原,用不了多少工夫,一切如常,河川村照旧还是那样子嘛。人是小的,天地是大的,小的在大的里头隐没,极像一颗没发芽的豆种朽霉在土里,像一个大地上的身影走进了夜黑。
“咋了嘛?咋了嘛?到底咋了嘛?”
“后晌还看见坐在院场的柴禾垛前砟柴呢!”
来给庆和老汉剃头、净身、穿敛衣的人都这么吵吵。吵吵能有啥用场,到底是能把睡饧了的老汉吵醒,还是能让他呦着羊上坡坎、下河堤时,哼唱一阵阵的《藏舟》,一阵阵的《负义》。到目下,就想听听老汉一声沙哑的咳嗽,都一万个不可能了。
又生怕亡灵守着屋院,牵牵挂挂不肯离去,又看着那个消停了的身子,悄悄地冰冷了僵硬了,要苦痛要伤悲,只好把亡人抬离炕头,抬上厅房备妥的木板。像是在说,你看你,舍不得离去又有啥用,曾经的亲人们,都不顾惜你,都不亲近你了,都把你从亲手盘砌的炕头上搬离了,你守在这院场能有啥用呢!
等到紫蓝镇上租卖丧葬器物的人拉来冰棺,围绕的村人除过叹惋,遵照俗情,眼睁睁地看着净过身,把敛齐老衣的庆和老汉,抬放进冰棺,听任无声息的他,在冰棺里头,把个冰凉的身子,继续冰凉下去。一个活生生的人,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了嘛!
接下来的事情,给儿女亲戚们打去电话,将放到柴棚里的棺椁,上足漆水后用几层塑料纸蒙苫的棺椁,抬放到窑檐下,抹拭灰尘,让这经年的棺椁重放油彩。灵堂整饬完毕,点亮明灯蜡烛,敬在灵堂上的草香虚虚软软地浮起青烟,老杏桃一歪身坐上冰棺旁的草垫子,扶住庆和老汉的灵柩泣诉嚎啕。
“儿女们不在身边,你咋就走得那么慌急,咋就不等等儿女。说是想抱抱重孙子哩,到年下孙儿就要成婚哩,你咋就忍心孙娃领了新媳妇进了院门,炕头上就缺下个你哩……”
哭一哭,也是那么个俗情,也就是倾吐一下窝在胸腔里的痛惜。族门里的媳妇拍抚着庆和老伴的脊背,扯拽着她,拉她上了灵柩近前的炕头,她和庆和老汉厮守过一世的炕头,众人要她悄静地躺上炕面,要她静静地等着儿女回来。
“我还在院场畔的核桃树下,跟他婶子们说话哩,我一进窑,你就睡到炕头上没了声气!”
老杏桃的眼泪从灵柩旁的麦秸草上,一直滴落上炕沿,滴落上枕头。虚弱的老伴止了声息,在眼泪扑簌簌地滚落间,抿了嘴呜呜地哽咽。院畔栽起一截光秃秃的木杆,木杆上扎绑起一团麻纸,麻纸是召告村人,天光近晚时,梨树院的庆和老汉殁了。院场的窑檐下亮了灯,院场南的梨树上垂吊下盏灯,人影在交错的灯光里恍恍惚惚地飘移,天阴沉着。等了红棉和红星回来,再议定下葬的吉辰和事宜。
2
梨树院的梨树是野生的,一场杏黄雨,天刚放晴,小湋河川的麦田,眨眼放射起熟透的亮光,涨过河槽的浑水慢慢消退,偶或有鱼儿跃出水面,白腥腥的肚皮子在太阳下泛出一瞬银光,又扑嗵地蹿落水中。燕子盘绕着河面低飞,它们掠动灵巧的剪翅,捕食逆着流水跳跃在水面的蚱蜢,显得安稳的河面上落着一坨一坨的树荫,河水里没有柳树,天空和云朵。此外,田地一派金黄,丰厚的麦香,潮哄哄的麦香,到了正午,备妥了镰刀的村人即可收割麦子了。
攥着镰刀,挽高裤腿,双手背在腰后,庆和上了饲养院的院场。宽展的院场,空阔的院场,院场南边靠近峁沟的那处,最早有一排十多间的饲养房,饲养房上的木椽青瓦揭除,遭过几场连阴的秋雨,颓废的土墙垮塌,饲养房的旧址上堆高了突兀的残土,潮洇洇的残土上生起高挑的红茎杆的灰灰草,一棵一棵的灰灰草,真像一棵一棵端正殷红的小树秧子。院土上铺展着一层青幽幽的苔腻,一颗杏子,两颗杏子,从窑顶的崖头上跌落,在窑门前扑扑噜噜地滚动。
庆和走过苔腻,走近窑门,他顺手拾起一颗红杏咬进嘴里,酸酸涩涩的,他朝敞亮的窑门喊杏桃。杏桃家的文举殁了,他来帮杏桃收麦子。
杏桃说:“你个光棍汉,跑到我寡妇的院场来做啥?”
隔着窑门,庆和往空洞的窑垴里瞅盼,都说杏桃是个喜悦干净的人,好像不是那样子,他看到的窑垴乱沓沓的,窑门口散落着几根柴禾,窑门后堆几袋子粮食,粮食上扔着几件衣裳,花花绿绿的衣裳。杏桃的头发乱篷篷的,像刚睡醒,眼睛红红的,一张灰蒙蒙的脸,杏桃堵到窑门口。
“看把你怕怕的样子,我就没打算进窑,窑门敞亮得很,我要进,还用得着跟你应声,还不是抬个脚。你看你看,那只蛾子都出出进进的飞哩!”
庆和真没打算跷进杏桃的窑门。果真有只白粉的蝴蝶,大扇子似的翅膀上镶了几点黑斑的蝴蝶,飞进窑垴又飞出来。庆和随口问了句,“红棉呢?”
“去了学校!”杏桃问,“你问红棉做啥?”
“还没放忙假?”
“没!”
“麦子都黄熟了,咋还不放忙假。到忙天了,原坡上都有人搭了镰。”
“他搭他的镰,我家的麦子出了芽,吃到嘴里那才叫个甜!”
“好好好!吃到嘴里不光是个甜,吃到肚里肠胃还能咕咕地唱歌呢!手里攥个裤腰带,从早到晚还得不住地跑茅厕,还拉稀!”
庆和的话有些冲。听杏桃不着边际的说下的话,他的胸腔里着实有些窝火,着实是个不吃芽麦,不知肚子痛的女人。
“你到底说,收还是不收?说个肯心的话。”庆和问。
庆和攥着镰刀圪蹴到了窑门口,背依住窑檐圪蹴到窑窗下。庆和蹲下去,等杏桃口里要蹦出的那个字,那个字一经蹦出,像黑啾啾的燕子似的,从眼前掠过,他腾地站起,昂起胸脯钢纠纠地往外走。用不着跟这么个生石灰一样的女人来磨牙,即便杏桃家的麦子不搭镰,他庆和家的一亩二分地也该搭镰了。
杏桃不说话,琢琢磨磨的样子,她抬手抹那红红的比烂桃还红的眼睛。杏桃哭了?没,杏桃没哭,哭能顶个啥用?哭,能把文举从坟场里哭回来,还是能把麦子哭上院场,哭干了哭进老窑。一家四口人,五亩熟黄的麦子,杏桃愁啊!愁又有啥用?愁只能把个凤凰眼,愁成个熟烂的桃!
一只黑乌乌的燕子箭蹿着飞过院场,粉白的蝴蝶,犹似繁乱的思绪,在杏桃的头顶盘绕,大约文举的魂神回来了,它来给杏桃开个窍。蝴蝶落上杏桃乱篷篷的头发,攥紧一根发丝虚晃晃地静在那里。她知道,庆和等着的那句话,从她嘴里蹦出,庆和会立马起身,背住手,攥住镰刀,像熟惯农活的老庄稼人那样,腰板梗直着稳健地下了院场。她还是说出了那句话,硬狠狠的那句话。
“不收!”
攥紧发丝的蝴蝶飞绕起来,像一枚风干的叶片,随风飘转着飞进了窑垴的深处,飞进了窑垴的昏黑,不知窑垴的昏黑里会有个啥?
庆和站起身,背攥了镰刀,腰板钢健地走进院场。他似乎是随口问了句,“红星呢?”
她跨过了门槛,这时候,她很难把粉蝶那样飞进昏黑黑的话收回来。她一脸倔强地立到窑门前。
“睡了!”她答。
他不假思索地说了句,“你能吃得下甜麦,娃娃们倒是哭闹得不肯吃哩!”
庆和下院场,她瞅见他蓝衣裳的背脊上一片白土,粉饰窑檐的白土。
3
年初,杏桃家的老阿公专意来给他说杏桃。他高举着铜钹,走在庆年丰的锣鼓队里,绕在小湋河川,绕在各村寨的锣鼓震天价地吼轰。宿在坡地,宿在崖缝间的鸽子,像一袭藏蓝色的布匹,漫天飘飞,鸽子们受了惊吓,往常三五成群的它们,在恐慌的当口,把各自为营的队伍结成浩大的鸽阵,似乎只有团结起来,才能逃过一场劫难。呼啸的哨音埋没进震颤的钹锣和炸雷般的火铳声中。
每过一处村寨,有浓艳的鞭炮迎接,必有浓烈的鞭炮欢送,自有喜庆的人们加入到长长的锣鼓队列。杏桃家的老阿公噙着烟杆立到院畔上,他朝声色绚烂的锣鼓队列瞅瞭,他看见了庆和,庆和没看见他。这个曾经的老支书,强悍得有些霸道的老支书,庆和不待见他。他朝庆和招手,哪有光灿灿的铜钹响亮,他的手哪有喧闹的铜钹热烈。他下了院畔,挤到锣鼓的队伍里揪拽他,庆和揌脱了他的手,说忙着呢忙着呢,庆和随着缓缓驰驰的锣鼓队伍前行。
到晚上,星星升上来,月亮升上来,露水珠珠升上来。杏桃家的老阿公,不,是老支书来找他。老支书的手里提拎着一方点心。正吃晚饭,窑垴里还掌着个灯,亮哇哇的蛋黄色的电灯泡儿。老支书圪蹴在炕沿下,背依着炕墙。
“思谋着叫你跟杏桃过个日子。”
庆和歪着头,捞一碗稀稀溜溜的长面。他圪蹴在老支书的前头,碗口上的白汽,灯影里的白汽罩严了他的脸。
“就舍得,叫我睡到你儿子的炕头上?”
“要能把勺子搅进一口锅里,到你院场来过日月也成!”
“看你说下的话,你管得下满河川的人,你还能管得住儿媳妇的裤腰带子?”
“文举殁了,来给提婚的人到也不少,叔就看下个你,不管咋思谋,也是你合适哩!不管咋说,你三十出头的人了,总得有个家室!”
“是怕人领走了孙女跟孙子吧!旁的人肯定不姓马。”
“看你说下的话!”
“多少也得文举同意!”
“我会给他烧香,给他化个纸钱,他也明理!”
第二天,天气暖洋洋,各村寨的锣鼓,都要在河川窜腾过一遭。别村的锣鼓喧沸着吼过院畔下,庆和跳下院畔,挤进了轰闹的人流,他顺手逮过一面铜锣,亮哇哇地敲得吠响。河川里起了风尘,一抹一抹的风,撩抛着一条黄绸子似的风,从下河飘往上河,一阵一阵的风尘,追撵着前头的那阵风尘,在旷远的铜锣声中,他朝饲养院的院畔上瞅瞭,饲养院的核桃树下,秃秃的核桃树下,站着个捆了扎角辫的红棉,红棉的手里拖拽着脏兮兮的红星,欢喜得跳蹦子的红星。院畔上开了一盏两盏的迎春,金黄的像一粒蜜蜂样的花。
到春二月,青苍苍的麦苗拔了节,起了身,一树一树的桃花开,一树一树的杏花落,他睡倒在夜静的炕头上,孤清的炕头上,他听见风拥抱了河川,拥抱了坡地上的林子,还有窑崖顶上的柏树林,风在林子里亲昵,风在林子里争吵。
游荡在风里的生灵们,会不会也因为男人同女人的情事?男人同女人的情事,总是个磨缠人,叫人苦痛,叫人欣悦的事情。谁离了谁都成,还不是在这世上哭哭笑笑地走个过场!偏偏的,男人却要思念那个苦痛欣悦的女人,女人却要念想着欣悦苦痛的男人。
他听见风跟风扭打在一起,他还听见一股子强壮的风,追撵着一股子苗条的风,强壮的风在呼喊,苗条的风柔媚地嬉笑。风还把几瓣杏花的落英,投上窑窗的窗台。静默地思想,他还是不愿跟杏桃挤进一个窑垴,去过磨缠人的日月。
毛格蛋蛋的青杏子挂满了枝梢,青幽的麦子正赶上孕籽灌浆的时节,夜静,隔了几户人家的草驴嗷叫,草驴的小驹子已过周岁,它时常憨头憨脑地蹦跶上庆和家的院场,在那空寂的院场里尥蹶子、撒个欢。幸许是庆和的院场敞亮宁静的缘故,小驹子还在春阳底下铺展了身骨,懒洋洋地睡个懒觉,直到肚子跟院场一样空旷起来,咕咕叫时,它才爬起身骨,嗦嗦啰啰抖颤皮毛上的土尘,尔后朝了村落,朝了河川嗷嗷叫过几声,趔歪歪地尥抛几个小蹦子,揪扯着路途上的高草,狼尾巴草是腥的,灰灰草是涩的,艾蒿是苦的,独有扯长着茎杆的野糜子草和甘草,是甜的,那种甜里没有多少水份,吃进嘴里燥燥的,只好反复地咀嚼,才能把藏得很深的甜味品咂出来。小驹子揪扯了几嘴糜杆子草,一路嚼咽着,尥过几个癫狂的蹦子上了自家的院场。
前几日,生养过小驹子的草驴开始跳槽,它那心慌神乱的样子,不时稀里哗啦地泼撒下尿水,它还蹦上过木槽,鼓凸着双眼,愤愤恨恨地瞅看着主人。曾有几次,草驴还啃咬过、踢跩过前来亲昵和拱乳的小驹子。主人知道,小驹子长大了,他只好从紫蓝的镇街上买回一副辔头,箍紧在了小驹子的脸畔和耳根,懒洋洋的日子,悠游自在的日子结束了。待过麦收,小驹子不得不戴起拥脖,拉起铧犁极不情愿地走进田地。能够通晓人心的牲畜们肯定明白,如果不拉犁,镇街上的肉坊就是它的归属地,这大约是小驹子戴紧了辔头的那夜,忽然明白了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