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娜的春天
作者: 李萍萍李萍萍,女,安徽合肥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星火》等。
一
沿街的路灯,一盏盏都飘拉着玫红色或黄色的丝绸般的长光,把夜空装饰得像北极光世界,去了两盏又迎来了两盏,迤逦的光束不住横飘天际。这个时候,伊娜透过车窗看到了天空中淡蓝色的月光。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最后一班公交车在伊娜快速挪动身体冲刺到站牌时关上了车门,车像是挤满了沙丁鱼的罐头,连车门玻璃上都贴满了人脸,伊娜用力地拍着缓缓启动的车门,她大声喊叫的声音淹没在绝尘而去的车后。
站牌不远处的楼下,一个男孩正捧着一束玫瑰花单膝跪在地上,对面站立的女孩满面的笑容如沐浴在四月的春风中,女孩收下了男孩的鲜花,周围响起阵阵掌声,围观人群继续起哄,让男孩亲女孩一下,男孩羞涩地走上去,低头亲吻了女孩。人群热闹了几分钟后,跟着男孩女孩散去了。伊娜痴痴地站在站牌旁,目睹着眼前的一幕,她曾经无数次地幻想着这样的场景,此刻,她是多么地希望那个女孩就是自己。
道路上再也看不到移动的身影,恋爱的、应酬的、加班的都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或是在KTV继续消磨着余下的时光,或是关起门窗,说着不可描述的话语。在这撩人的节日里,有多少商家打着“情人节”的噱头,将一束束标着天价的鲜花送到沉醉在爱情中的男男女女手中。
伊娜的同事都早早地下了班,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心仪的约会对象,每一年情人节都是独自一人的她,承担了办公室里余下的所有工作,好心的同事会从男朋友送的众多的礼物中,挑选出具有情人节味道的巧克力,大方地拿出一块或两块让伊娜也沾沾气息。
二月份已经立春了,但是因为倒春寒的存在,夜晚的气温仍然比较低,甚至比冬天还冷,风吹过,寒气直侵入骨,然后慢慢地在身体内扩散,伊娜整个人好像都成了冰块,冷气侵入心脾,血液仿佛要凝固了,在站牌再等下去,也不会有公交车。一个开着私家车的男人从站牌路过,看着瑟瑟发抖的伊娜,主动要求捎带一程。
伊娜透过半开的车窗,看到车内的男人捋了一下头上几缕形同虚设的头发,活像一个营养过剩的暴发户,男人谄媚地笑着对冻成一团的伊娜流露出关爱的神情,说道:“免费的,坐不坐?”
伊娜脸色惨白,一种窒息的感觉强烈而鲜明,她很快稳住心跳,从斜挎着的包里掏出手机,假装对着电话大喊:“我在站牌,快来接我。”男人听到对话,等了几分钟后,知趣地开走了,伊娜悬空的心揪着,夜晚的灯光如沉寂的深巷塞满她整个视线,一行冰凉的泪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她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倦意的声音:“是娜娜吗,这么晚还没有睡?”母亲一直有失眠的症状,入睡困难,精神也越来越憔悴。刚入睡的母亲被电话吵醒后,会一直睁着眼睛呆坐到天亮,伊娜心里犹如痉挛般地疼痛,她调整气息,对着电话那一头说:“妈,没事,今天是情人节,我想你了。”她仓皇地挂掉电话,她能想象母亲听到情人节几个字后,条件反射似地打开的话匣如汹涌的洪水一般,竟比男人垂涎的眼神还让她觉得可怕。
母亲请算命的算了一卦,说她过了三十岁还嫁不出去,就会孤独终老晚景凄凉。母亲说,算命的不会错,她如果不想孤独终老,就赶紧找个人把自己嫁出去。母亲美好的支离破碎的想象还没有付诸实践的时候,伊娜就提前陷入到对未来的绝望中。
三十岁的伊娜至今未谈过一次恋爱,而在情人节的这一天,她在办公桌的文件里发现一封没有留名的情书。
她怀揣着情书,上了一辆出租车。
二
伊娜走进公司大楼云丝麻的花岗岩铺就的大厅时,正在往右手的指甲上涂抹着红色指甲油的同事谢燕跟她打了个招呼,这种热情以前从未有过。昨天谢燕将一摞资料一股脑地放在伊娜办公桌上,并让她整理出来后扬长而去。前台的工作除了日常的接待任务外,还需整理一些来访人员的名单,伊娜自从来到公司后,就一直帮着谢燕义务整理资料,从来没有任何人对此事提起异议,就像是需要吃饭睡觉一样成为她理所当然该做的事。
谢燕比伊娜高出十公分,精致的脸庞,明亮的双眸,修长的身材,绯红的嘴唇,波浪式的大卷发,再配上林志玲式发嗲的声音,身边总是不乏追求者。伊娜微胖的身躯以及从未化过妆的脸庞让她觉得惨不忍睹。她总是能在伊娜过来时,及时地收住标准的八颗牙式的微笑,立刻转换成一张冷冰的脸。
谢燕继续涂抹着手上的指甲油,低着头说了一句:“早。”微弱的声音从绯红的嘴唇中吐出来时,伊娜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她望了一眼周围,确认只有自己一个人时也回了一句“早”。
大厅内散落着一些闯入的凌乱晨光,在地面上纵横交错,伊娜额头上的虚汗源源不断地冒出。
她把手伸进口袋,摸了一下里面的情书,情书与昨天的资料是一起被放在桌上的,而且被她拆开看了内容后,又怀揣了整整一个晚上,在出租房经历深夜的寂寞和孤独后,她甚至因此做了一个美梦。情书里火辣的字眼显然是属于眼前打扮时尚,时时散发着性感诱惑的女人,而不是属于个子矮小、身材臃肿、头发蓬松、有一张未经雕饰脸的她。伊娜怀疑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差距从容貌上就可以相差十万八千里。
她快速地从口袋里掏出情书,趁着谢燕涂指甲不注意时,将情书放在桌子不太显眼的一角,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个小偷,连离开时的脚步声和姿势都鬼鬼祟祟。
午后的阳光暖暖的,带着些许温柔的风,轻轻吹动着已经变绿了的树枝,偶尔有鸟儿划过长空,留下串串鸣叫。
伊娜坐在办公桌前,一上午行政部的工作堆积如山,一部分的工作处理结束后,她迅速地打开电脑上的微信软件,办公室的微信群在上班时间总是会滴滴地响个不停。大家会在一个群里畅所欲言,聊美食、聊服装、聊约会、聊孩子,在另外一个群里一本正经地谈工作。伊娜从不在任何群里讲话,她的信息常常会被淹没在刷屏的信息中。伊娜从上午几百条的信息中,甄别着关于情书的信息,行政部经理走过来,让伊娜去他的办公室。
伊娜进去的时候,行政部经理正坐在宽阔而松软的靠背椅上,示意她坐下,这位四十多岁头发几乎掉光至今仍单身的男人一直别有用心地关心着公司里单身或待婚的女同事,有人说他也是谢燕的追求者之一,昨天最亮眼的一束花就是他送给谢燕的。
他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信封,对着面前噤若寒蝉的伊娜说:“谢燕说这个情书是你放到她那里的。”
伊娜感到脸上汹涌的热血直冲脑门,谢燕的几个追求者都莫名其妙被调到外地,触碰一个斤斤计较、心胸狭隘的老男人的感情,就像是站在炽烈的火场上炙烤,随时都能灰飞烟灭。
伊娜感到自己的精神压力已经难以继续维系伪装的平静。
她战战兢兢地说:“是别人写给我的,我弄丢了。”
桌子上刺眼、滚烫的情书,让房间里充满了窒息感。伊娜感觉自己随时都无法呼吸。
谢燕敲门而入,红色妖娆的短裙晃了一下伊娜的眼睛。
谢燕嘟着小嘴,忸怩着身体对着口水似乎要溢满整个地板的行政部经理说:“情书本就是写给伊娜的,开头第一句:亲爱的,尽管没有落上署名,也是再明显不过了。”撒着娇的谢燕眉毛上扬,嘴角不屑地说道:“我才不收情书,那么老套。”
说完吹了吹刚涂完指甲油的手指,鲜红的指甲与雪白的手背,绯红的嘴唇,让伊娜身上立即起一层的鸡皮疙瘩,一种身临鬼屋的惊悚感瞬间袭上来。行政部经理一脸谄媚地望着谢燕,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遐想,他摆手让伊娜出去。
伊娜知趣地退出办公室,轻声地关上了门,不多时里面传出低声的呻吟。
伊娜捏着情书,就像是捏着散发出浓烈的荷尔蒙气息的青春。她双手舞动,脚步轻快地交错,仿佛是徜徉在百花盛开的田野,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
她反反复复地读情书上的每一个字:
亲爱的:
你好,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自从见到了你,我才明白什么叫一见钟情,就在我们擦肩的刹那,我的心为之一动。
伊娜脸上挂着微笑,思绪飞到很远,很远,灵魂为一种美妙的歌声漂浮起来了,仿佛轻轻地各处飘着,飞到田野,飞到一望无际金黄的麦田。
伊娜完好无损地和情书一起走出了经理办公室。没有过多久,整个公司就都知道伊娜收了一封情书。
三
春风不经意暖和了起来,先是路边的巴根草悄悄地吐出了细嫩的尖牙,河边的柳树绽放出鹅黄的苞蕊,梅花也开得肆意烂漫。
第二天一早,伊娜化了淡淡的妆容,喷洒了一点久未开启的香水,穿了一件鹅黄色的上衣,黑色的裙子,配上一双达芙妮十厘米高跟鞋,拎着仿制的LV手提包挤上了公交车。她对着烦躁不安的公交车司机道了一声早安,又将座位让给了看似年龄不大的中年大叔,在人满为患的车厢戴着耳机,哼着小曲,开启了一天的美好生活。
伊娜从小父母离异,跟着父亲生活。父母再婚后,她又辗转被送到奶奶家,为了争夺她的抚养权,她从小去的最多的地方不是游乐场,而是法院,在母亲的哭诉声中,法官终于将她判给母亲。母亲带着战利品似的伊娜,踢开父亲家的房门,将改姓的证明啪一声拍在父亲的面前,纵横交错的表情在父亲的脸上跌岩起伏,伊娜看到父亲晕倒在沙发上,那一刻她知道,父亲这个词,在她以后很长的岁月里都不会再出现。
母亲说,她是错误爱情导致的结果,在父亲家宣誓主权后的母亲,并没有获得胜利的喜悦,这一场本不该开始的婚姻,几乎葬送了她整个人生。母亲经常性地发呆,莫名其妙地对着伊娜发火,母亲说,她的脸像极了她的父亲,那个曾经她挚爱的男人,成为她一直发泄和抱怨的对象。
伊娜上大学后,逃离一般地从家里搬了出来,母亲的爱情成为她的梦魇。一有男生靠近她,她就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说话开始结巴。毕业几年后,母亲硬拽着她走进了心理诊所。医生说,在阴影里待太久了要学会解脱,伊娜从医生清澈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她的过去,未来。
回到办公桌,伊娜的桌面上赫然又放了一封情书,滚烫的字眼,让她仿佛如做贼一般,她用双手快速地捂住字条,悄然环顾四周,同事都各自忙各自的事情,无人顾暇到她,经理办公室大门紧闭,谢燕也没有按时出现在前台。伊娜将手小心翼翼地挪开,如昨天一样的开头字眼映入她的眼帘,这次信的内容里多了见面的地点和时间。
伊娜的心砰砰地跳动,整个脸通红一片。同事肖雨喊了她几声,见她没应答,径直走到她面前,拍了一下肩膀。伊娜忽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大叫了一声,肖雨吓得后退了几步,不知所措。其他的同事纷纷伸头观看。伊娜发现自己成功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她身上,她羞愧难当,连忙道歉。在大家的一片奚落声中,她紧张的心情反而得到了短暂的舒缓。她将情书迅速地塞进抽屉,装作若无其事一样开始处理工作。肖雨说,打印的纸张没有了,需要采购。办公室物品采购的工作一直是伊娜负责,供货单位的电话,她放在第一个抽屉里,此刻那里藏着她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用谄媚式的笑容对肖雨说,她马上来处理。
肖雨用狐疑的眼神望着她,仿佛看穿了她的把戏,她低下头靠近伊娜上仰的脸,说道:“总是觉得你今天怪怪的,一时又想不到怪在什么地方,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伊娜紧张得手心里渗出层层汗渍,故作镇静地对肖雨说:“哪里有什么秘密,和平常一样,想多了。”
肖雨让伊娜站起来,她围着转了一圈,然后开始大笑。她指着伊娜的脸大声地说:“今天你化妆了,果然收了情书,开始学会打扮了。”
伊娜想捂住肖雨继续说下去的嘴,肖雨早已笑着挣脱出去,临走时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说不定今天还有好事呢?”伊娜不置可否地回了一个眼神。
伊娜化妆的照片在一个私自建立的微信小群里悄然传播,小群的成员只局限在行政部、人事部五六个人中,每一个人都发了一个大笑的表情包,还有点赞的手势,有的人在下面留言,还有更精彩的好戏呢,有没有人打赌。此言一出,群里像炸开锅,瞬间沸腾起来。
办公室一片祥和,伊娜一直想着见面的事情,一整天人不在状态,工作屡屡出错,好在经理不在,竟也没有人追究。不知何时,外面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滴落在地上,发出无节奏的声响。
从办公室出来,一股寒气侵入,伊娜不禁打了一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