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桑和他的修车铺

作者: 刘文波

刘文波,山东潍坊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青岛文学》等。

小桑的修车铺就在汶水街和向阳路交叉口的西南角,破破烂烂的一间临街沿街房,像一本破书,被过往车辆卷起的尾气和尘土翻来覆去地翻动着。

这个位置既不繁华也不热闹,虽不在城乡结合部,但也偏离了繁华的商圈,远离了一些重要的机关事业单位,就显得落寞了许多。附近有几个将要倒闭,却还没倒闭的厂矿企业,苟延残喘着。上下班时间,修车铺前的路上,车流像疾风骤雨一样,热闹一阵子,然后就安静下来。总之,萧条冷落的气氛很符合小桑的性格,懒懒散散,不急不躁,不想涌进生活的激流中,也没有置身事外。

小桑就这样眯着眼瞅着,不管有人还是没有人,都能瞅很长一阵子。至于将来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很有点像汪曾祺《胡同文化》里的老北京人,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用他自己的话说,操那个心干嘛,还不如每顿整上两杯,啥事没有的时候看着发会儿呆。

修车铺边上原来是一座颇具规模的造纸厂,机器轰鸣,热气腾腾,像一座开动起来的蒸汽机车,散发着狂野和张力。更为壮观的景象是每到麦收以后,一辆辆12马力拖拉机满载着山一样的麦秸,从四面八方的乡村涌向造纸厂的料场,排队,过磅,熙熙攘攘,将整个街道都排满了。一垛一垛麦秸的小山,似乎是流动的草垛,带着夏日麦秸的清香,将午后金黄的阳光拉得很长很柔软。

小桑很沉醉地看着这一切,即使忙时,也不忘在挥起胳膊擦汗的间隙,停几秒看一眼。别人跟着看,却看不出什么名堂,都莫名其妙地摇摇头。没活的时候,小桑就吸着烟,更投入地看。

初中毕业后,小桑的梦想曾是能进造纸厂上班,当一名流水线工人。当时,造纸厂的制服,就是县城最好的时装。国有制的造纸厂工资高,待遇好,男不愁婚,女不愁嫁,全县人民和小桑的想法一样,都想削尖脑袋进厂。不知是关系不够硬,还是没打点到位,花完了父亲几个月的退休金,拜托的人说,小桑的学历太低了,不合要求。这让小桑失落了很长时间。

进不了厂子,小桑就这样在造纸厂边上开了这个修车铺,修车闲下来的间隙,就瞅一瞅潮水般进进出出的男女工人,熟的也跟他说句不荤不素的话,小桑很受用地憨憨一笑。看着看着,厂子烟囱的烟越来越稀疏,排队送料的草料车也越来越少。没几年,那些花花绿绿的男女工人如风云流散一般,消失不见了。当然,除了李翠萍来到自己身边,成了自己的媳妇。李翠萍是他狩猎的最大收获。小桑说,翠萍,你就是我这几年守株待兔等到的那只兔子。翠萍呸了一声,一脸惊诧地说,你原来还会说俏皮话啊,我还以为就是闷葫芦一个呢。不过造纸厂的女职工,确实像缩水货币,再也坚挺不起来了,那身衣服再也没有以前的光鲜了,没有谁再骄傲地穿出来,惹人笑话了。

实话说,翠萍长得并不漂亮,是混进人群里再也分不出的那种人,和小桑说不上般配不般配。好对好,赖对赖,弯刀对着瓢切菜。两人都没得挑拣,也说不上情投意合。他们都继承了父母的人生观点,生活就是过日子,哪有什么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翠萍看重的是小桑的踏实本分,有门吃饭的手艺。小桑看重的是翠萍的吃苦能干,还有一对大屁股。这也是小桑母亲特别看重的,是儿子谈对象的首要条件。

刚认识小桑那会儿,造纸厂效益还不错,一天,翠萍下班,推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来到小桑的修车铺,让小桑给补一下胎,小桑受宠若惊地连擦手带抹凳子,让翠萍坐下,结果越擦手越黑。还是翠萍自己找了一张报纸垫在竹凳上,结果一腚坐下去,竹凳就散了一地。小桑嘿嘿地笑着,一脸宠溺,撇下手里的活,用一双油手把翠萍拉起来,珠红玉润的胳膊上,立刻就有了一个油腻的黑黑的手模。翠萍也不烦气,傻傻地让小桑拉起来。小桑怔怔地看着翠萍,把人家翠萍都看羞了。两人的脸都腾得一下红了,像烧红的木炭,还黏在一起的手像弹簧一样都缩回了,但是那个油腻手模像是纹身一样,印在了翠萍藕瓜一样的小臂上。翠萍边洗边懊恼,一边洗,一边思路清晰了,就这样,那个手模像盖章生效一样,把翠萍的心收拢了,降服了。翠萍后来再去小桑的修车铺里,就不那么扭捏了,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样,找个座位自己坐下,没开水了就到水龙头上装水,拎到煤球炉子上烧开,然后灌倒暖瓶里,像过日子一样。小桑闷头修车,心里抹了蜜一样。偷车贼让造纸厂职工的新自行车骑不过满月,翠萍买了这辆自行车既高兴又忐忑,就把车子寄存在小桑的修车铺,还接受免费上油维修和保养服务,连带着厂里的姊妹们都把自行车放到这里,一时成了一个景观。

志刚是小桑的同学,也常来修车铺,有时候是来坐坐,有时候是来修车的,推着一辆爆了胎的自行车,或电瓶车,喊一嗓子,发什么呆呢小桑,不好好修车,你这一辈子最耀眼的成绩就是把造纸厂的厂花娶到手了。

小桑不说话,扔过一个凳子,让志刚坐下,仍旧怔怔地看。从嗓子眼里闷出一句话,你这兔子更不地道,还专吃窝边草哩,对着老同学下手呢。志刚打了个愣,被小桑顶了这句,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一下小桑,气不过地说道,吆呵,小桑,今天吃了壮药了,怎么说话这么有底气了,我以后得刮目相看了。

志刚的媳妇和他们都是一个班的,叫月梅,是班里长得最水灵最漂亮的,在志刚穷追猛打下,终于娶到手,成了志刚人前的骄傲。前几年,要是别人提起自己的媳妇,志刚额头上那颗痦子就会闪闪发亮,连那根毛都迎风闪耀。现在,被生活蹂躏的志刚眼睛里早没有了原来闪光了,痦子也像没电了,不再发光了,少了青年的意气风发,多了中年的油腻邋遢。

今早儿月梅去集市进料,他妈的,什么脑子,比平时贵了不少,被我一顿臭骂,真是个不会过日子的花瓶,当初怎么瞎了眼娶了她呢。我现在得把材料退回去,一天挣个三百二百的,不够塞牙缝的。志刚扔过几句牢骚。

小桑不说话,但似乎听出了别的味道,就像吃了隔夜饭,有些馊。想说句别光掉进钱眼里出不来了,要好好珍惜眼前人。但话到嘴边,只是努力努嘴,就摇了摇头,把想说的话又咽到肚子里,安慰人的话对志刚来说是米饭里掺的沙子,硌得慌。

志刚这几年心思全不在饭店的经营上,自从沾染了赌博,从三十五十的小赌怡情,到一晚上千儿八百拼命,赢了钱,额头的痦子就又来电了,亮得耀眼,来修车铺炫耀一番,醋溜小桑一顿,然后请小桑喝个小酒。输了钱,闷坐一会儿,编个理由向小桑借了几回钱,后来小桑就再也不借了,知道那是个无底洞。志刚知道小桑买卖虽然不大,没吃烟喝酒的习惯,加上父亲是退休的供销社职工,拿养老金,不用小桑养活,一月也花不了多少钱,所以小桑比自己日子过得宽裕,手里一定有俩钱。但小桑知道志刚耍钱的毛病,就再也不借了。就是借个三百五百的,也不解渴。于是,就常来这里发发牢骚,再回家跟月梅吵一架,生意也懒得做了。月梅开始还跟他斗,寻死觅活的招数都使了,挣得再多也不够赌场挥霍的。志刚陷得太深,啥招都不管用了。饭馆的门开着,全靠月梅张罗维持,苟延残喘着,维持生计。

志刚坐到该回饭馆了,好像很努力的样子,说出那句憋了很久的话:还是小桑,要是你手头宽裕,就借我五万块钱用吧,这次是真的,不赌了,想好好将饭店装修一下,好好干,干不出个样子,对不起老婆了。我保证,不出半年就连本带息还你。没等小桑回话,抽出一支中华烟,丢给小桑答话,摆出一边起身就要走的样子,一边说道,车子我明天来取啊,有事我先忙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桑把烟捡起来,塞到耳朵夹起来,烟在他看来都一样,跟十块钱的哈德门没差别,唯一的区别就是死贵死贵的。心里想,哼,一支烟就想打我的主意啊。

志刚这段时间正忙着餐馆上新项目,打着白天开饭馆的名头,晚上开了几张麻将桌,美其名曰丰富一下夜生活,其实就是想挣个抽头,不过瘾了就庄家赌客身兼二职。他经常给小桑上思想课,马无夜草不肥,想开动小桑的脑筋。他看不上小桑这点吃苦卖力的营生,干一个月比不上自己一天的,现在他连经营饭店都觉得是浪费时间了。但是到小桑这里取车时,一毛也不出,用他的话,同学之间十块八块的就见外了,也是一支烟了事。他也知道小桑的一个活就挣个十块八块的。

志刚的餐馆就在同一条街上,过两个十字路口的马路对面,隔着五百米的距离,那里就比小桑的修车铺繁华热闹了些,毕竟小城也不大,就几条中心大街,就几个大超市、银行,围成了小城的商圈。如果志刚好好经营饭馆,凭他的脑瓜和手艺,还是不错的,怪就怪他太活泛,没定性,只想挣个快钱,就打起歪门邪道来。

小桑知道自己劝不了志刚,这样下去会有坏菜的一天。月梅更是不敢劝,一切都得听志刚铺排。

七月里的阳光已经很毒,午后没多少活,路上行人少了,难得片刻静下来,小桑躺在躺椅上,在树下打瞌睡,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似乎做了一个梦,梦到造纸厂还是那么雾气腾腾的热闹,自己穿着工装,不是和翠萍,而是和月梅一起在车间里忙碌着,整个空旷的车间只有他们两人,大到说话都有回音。热气蒸得汗水眯了眼里,但一点也不觉得涩,不知道在干什么,就是没完没了地干着什么,不知疲惫。

如果不是电话铃响,小桑会美美地把这个美梦做完。电话一响,心里有些懊恼,谁这么讨人嫌,打破自己的美梦。抓过手机一看是志刚打来的,一下子打了个激灵,差点从躺椅上跌下来,好像做了件对不起志刚的事,好像他早已窥知了自己的梦,是来兴师问罪的。

志刚在电话里喊小桑到他的饭馆去帮半天忙,今天晚上客人多,饭菜赶不出来。说完,没等小桑答应不答应,就挂了。小桑还在回味梦里的事,月梅朝着自己笑到底是什么意思,这里面有没有什么陷阱。凉水洗了把脸,看看镜子里的那黢黑的脸,笑了笑,都是自己自作多情,那不就是一个梦嘛。

走出了五步远,又退回来,从大衣柜的最里层掏了半天,拿出一张存折,揣在兜里,又走出了店。

翠萍在床上睡午觉,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问了声干什么去。

小桑回了句进货去,晚饭不要等我了,我在外面吃。

志刚店里热气腾腾的,店里的二手空调开到最大档,还是热,其实和外面差不多个温度,还不如外面还有风吹着舒服。

今晚几桌客人?也该换台大点的空调了,这么热客人怎么受得了。小桑擦把汗对志刚说。

我也想换啊,我还想重新装修一下,改造一下雅间,提高一下档次,再换上几个漂亮的女招待,那就更来劲儿,买卖保准火爆到长安街!

小桑知道志刚在开玩笑,没当真,因为他嘴里没几句实话。

志刚接着说,钱又不是老母鸡下蛋,说来就来。现在的门面,让人一看就是乡下小酒馆,价钱也上不去,客流量就小,说着又开始摔摔打打地干着。

小桑懒得理他。说了句,干完活,我就回去,家里老婆还等着开饭呢。

志刚将抹布扔在一边,点上一支烟,然后又塞到小桑嘴里一支。说这些干什么,志刚自我解嘲地摇摇头,好像我还能干一辈子饭店,说不定,干完这单,我明天就去建筑工地打小工去。说完将烟吸了两口,吐到地上,发恨似地碾碎了。

小桑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一下子觉得没意思了,就变成了我现在还不如你呢,也是在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还不如你快活呢。

志刚脸一下子忽红忽白的,快活个球,都已经没夫妻生活了!

场面一下子冷下来。小桑不知道月梅在里面没有,不好接话。毕竟都是老同学。

志刚无趣地说,开个玩笑,别当真,就是让你来帮忙的。今晚可是六桌全满了,好久都没这么多客了,我和月梅根本忙不过来了,就抓你的差。早上买的菜不够用,月梅去市场买菜了。好久没这么忙过,都不习惯了。晚上忙完了,咱们好好喝点,好久没凑在一起了。

小桑酒量小,啤酒一瓶就脸红,觉得老同学开了口,不好回绝,再说当救火队员也不是一次了,原来志刚专心经营饭馆的时候,也有忙的时候,也都是一个电话把他招来,做顺菜工、服务员、厨师哪里需要哪里顶上。小桑这人话不多,但活干得仔细。志刚和月梅都打心里佩服。

志刚曾说,小桑要不咱们二一添作五,合伙经营吧,一个管钱,一个管账;一个当大厨,一个打下手。小桑摇摇头,让我帮忙可以,但真的让我干饭店,我一天也受不了这个罪。志刚猛地给他一拳,呵呵,鬼精啊你,没想到还是洞穿世事了啊。然后脸瞬间变成苦瓜脸,小桑你真算是把这事整明白了。我早想撂挑子不干了,开了几年饭店,就挣了一身肉膘子,钱没挣到几个,你看我都混成啥样了。说着眼圈子竟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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