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叙荷

作者: 鲍安顺

鲍安顺,安徽铜陵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绿风》《安徽文学》等。

我常独思,觉得江南的荷,与民俗有关,与民情交集,与民众相亲。也就是说,荷在民间文化里,有风味与风情,可称风荷,也称荷风。那是民俗里的乡情与乡愁,也是时光里的生活与传承,似水流年,如梦如幻,让人如醉如痴。在江南传说,王母娘娘的贴身侍女玉姬,在天上看着人间相爱的人,成双出对,男耕女织,羡慕极了,感觉人间幸福无比。她暗动凡心,偷跑出天宫,来到美丽的西子湖畔,流连忘返,尽情嬉戏。王母娘娘发现后,将她打入湖中淤泥,永世不得再登仙界。美丽的玉姬,竟然化身为莲,开出荷花,成了水中芙蓉,且出淤泥不染,冰清玉洁,花叶清秀,香气沁人肺腑。

农历六月廿四日,是荷花娘娘生日,在老家江南此日为观莲节,也叫荷花节,明清时期即为三大盛事之一。节日里,人声鼎沸,倾城而出的男女老幼,纷纷赶到荷花荡,赏荷花,听奏乐,锣鼓喧嚣,热闹非凡。在荷花节,泛舟赏荷,可消夏纳凉,令人舒爽。试想,荡舟于轻波之间,时光怡然,让人迷恋,如果采莲,会更加让人快乐兴奋。夜深时,月满西楼,浩月遮云,夜风送爽,让人惬意。那荷花荡里,翠叶掩映,荷花隐约盛开,那湖里画船雕舫,形影出没,船上红衣绿裳,箫奏鼓鸣,亦有蛙声虫鸣若隐若现。好一派静谧风光。

民间还有“祈莲神”习俗。这种习俗,就是人人在手中抱着个胖娃娃灯,排成一队水灯,仪式后,开始采莲。一般在农历七月十五前后的晚上,许多人家,让孩子们成群结伴,怀抱莲蓬和笙,来到荷塘边祈祷,意蕴“连生贵子”,以求天赐骄子。放荷灯,是将长柄荷叶作为盛器插上蜡烛,点亮后让儿童持着玩耍,或放逐水里,任其漂流。也有挂吊灯习俗,是将莲蓬挖空后,装上并点亮几支蜡烛,悬挂在屋内,庭院或河边树上。那灯点多了,荷花节的气氛,也浓烈了。更壮观的是将千百盏荷灯,沿河同时施放,随波逐流,波光粼粼中,烛光点点,犹如天上星光闪闪,迷人至极,让人心潮澎湃,多年后仍然心驰神往。在江南,所有节日,或者婚庆时,以前都有挂莲花灯的习俗,寓意幸福和财运连连不断,寓意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年画中有荷,妙趣横生,画意生动。荷包上有莲,绣得传神,让人惬意喜爱。瓷器上有荷,画得美妙无比,赏心悦目。音乐中有荷,荷在音韵里,传达形神相依的感觉,让人如听天籁;歌舞中有荷,那是莲鱼之戏,舞得生动,舞得情深意切。在民间,传统三雕中也有荷,那石雕、砖雕、木雕上,荷温文尔雅,细腻精微,气象万千。我曾经去涿州,看见壁刻的莲花鲤鱼,那鱼戏莲花的画面,栩栩如生更为鲜活,令人叹为观止。

人在江南,也有食荷习俗。传统食谱有莲糕、莲子粥、荷蒸饭、花瓣酒、荷花粥、荷叶粥、荷叶鸡、荷叶鱼、荷叶粉蒸肉、凉拌荷花瓣等等。早年,江南都是用荷叶包装食品,食品店里卖的蒸包、锅贴、熟肉,以及腌菜和糕点,都是用荷叶包装,不透油,不渗水,清香怡人,滋味浓郁。古代江南,有些地方还有“碧筒饮”习俗,在《酉阳杂俎》中看到,唐代官宦文人们,在大明湖的荷花盛开之际,到湖边避暑时,将荷叶割下来,盛上美酒,然后用簪子,将莲叶的中心部分刺开,与空心的荷茎相通,就可以从荷茎的末端,吸食美酒。那滋味,当时亲身体验过的文人曾说:“酒味杂莲香,香冷胜于水。”这就是“碧筒饮”,传为千古美谈,也是文人雅客的极致享受。

荷在江南,成为民俗里的风荷,最为重要的,是荷能入药,像它的品德一样,高洁无私,赤诚奉献。那荷,充满民俗风情,最显著的活动就是采莲,亘古如初,生生息息。是呀,荷出淤泥而不染,冰清玉洁,有人把它赞为水中灵芝,精神上的良辰美景,梦里的婵娟,生活中的美味佳肴。

江南第一场秋雨,在降临前,空气中有丝丝凉意,几只紫燕飞得很低,飞在荷塘上,池水畔,屋檐下。濛濛小雨,下了起来,疏密有致,雨丝如织,被风吹得缠绵,斜如琴弦。那是一场及时雨,下得太好了,在雨中观荷,心情惬意,神智舒爽。我想,自己变成荷多好,赏心悦目,清香弥漫,烟雨朦胧。

记忆里,在雨天,我在回廊驻足,斜倚花窗下,静心观荷。那雨中的荷花,是动态的,像灵动的灯,一朵朵盛开,在眼际闪闪烁烁。我的感觉,忽明忽暗,意绪缠绵悱恻,密布风情,像是生命,也在动荡不安。我看那荷花,很柔弱,也很坚韧,在风雨中的景致,有洒脱,也有自信,如抗争的鸟,迷彩绽放,落寞自持,无奈从容,淡定又失落。我想,难怪有人说,雨中的荷有佛性,它有修行的花,禅意的叶,玄妙的枝。我喜欢雨中之荷,就是因为它的禅性执迷,心意的执着。

雨点儿,打着荷叶上,叶面凹下的窝里,还有弯曲的叶面上,滚动的水珠在跳跃,它们激情澎湃,在轻吟歌唱。雨水停歇后,婷婷荷叶上,盛着的雨珠,一颗颗如透明珍珠,在翡翠般的玉盘上,晶莹剔透,煞是可爱。那时,我感觉荷叶美极了,体态优雅,像丰韵的伞,妖娆的舞蹈,藏着诗意,显露风情,在摇曳中轻盈洒脱,在微风拂掠里,成为快乐的精灵。江南的荷,雨中的荷,我凝视它,感觉它形色迷踪,犹如在天宫渑池里,幻影出没,醉了我的身心。

雨中莲枝,也是风景,托起了叶与荷花。那娉婷的模样,纤细柔曼,姿态动人,玄妙迷离。在雨中,它们举着一池风荷,举着雨水击打着的喧闹世界。荷塘激越,雨声起起落落,让我伤感寂寥,也让我孤傲脱俗,思絮飞翔。我想,雨中莲枝,是有牺牲精神的,它挺立着,构成荷的品质,温润了江南,点燃了风雨人情。它在雨中,摇摆舞蹈,完全赖风雨所赐,那雨点如鼓点,轻风抚慰中,它娇艳欲滴,却一点也不媚俗。我想象,那雨中的荷,不闻庙堂之高,风雅之颂,灵魂飞升,在静心修为中,接受考验,走出天地间的是是非非。

在雨中,江南之荷,挺立于池水间,四处白茫茫的,烟雾笼罩。伴着雨水,偶尔传来轰耳的雷鸣,而荷依然那么镇静,安然之态,动中取胜。如果滂沱大雨,那暴雨中的荷,似乎疯了、癫了、痴了,也让我看傻了。此时,满荷塘的,是缤纷乱舞,目不暇接,万马齐喑。我更喜欢的,是在朦胧细雨中,那荷痴了的样子,如影随形,如梦初醒,让我感觉到,在缠绵的微雨中,那荷恍如微醺傻人,意醉情迷,莫衷一是。

雨中的荷,色彩缤纷,让人眼花缭乱。有白荷,它雅丽脱俗,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仙子,瓷白玉润,像毫无雕琢的美器;我看它,饮风饮雨时,像受伤的小鹿,惊慌失态,纯洁可爱。还有粉红的荷花,像搽上了脂粉香水,浓淡相宜。那红荷,在雨中的姿态,秀色可餐,呈现出不折不饶的娇美,透露的满腹心思里,有妩媚,有喧哗不息的清秀,还有神态负重的脱俗感。那些荷,在雨中摇曳风姿,各色起舞,呈现无边的奢望,饱满的热情,还有抗争的热情和勇气。

雨水中的荷,是圣洁的,挺着圣洁的胸膛,显露圣洁的容颜,它身心清白,净心高远,在洗礼中除去傲气,洗净了尘世的浊气。满池的荷,无论盛开的花,阔展的叶,纤细的枝,它们在雨中变得轻盈愉悦,激情散漫,让人心仪。那荷,不慕高贵,不容玷污,不受亵渎,温婉超脱,娇艳美丽。雨中的荷,是完美的,像梦中含羞的国色天香,驾风迎雨,在浅薄里显出沉重,在沉思中展示超逸,干净纯粹,复杂多情,万象生机。

倾心听雨,感受雨韵风荷,惠风和畅,那“留得残荷听雨声”,是迷醉,也有深沉。看残荷,听雨声,缱绻之思,在娇莲零落之时,遥忆时光沧桑,任一帘风雨,对月吟歌,那些碧伞蝶栖,纤枝鸟立,若觅知音。此时,我感觉忧思,幻化成春泥之美,洁身自好的残荷,如蛙歌传送佳音,风中幽香浮荡,琴瑟和鸣。李商隐的这句诗,写的是残荷,可是总让我想到,那雨打残荷的凋零孤独中,有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从荷塘里走了出来,身影妖娆,令人神往。

南方人称莲,北方人称荷。有人说,朱自清住在北京清华园里,描写的荷塘月色,应该叫莲池月色。而周敦颐出身湖南,写爱莲说,其实应该写成爱荷说。我以为,此为戏谈,也是有趣的,那莲与荷本是一类,写莲,写荷,是为了选词达意的需求,声韵阅读的和谐。说真心话,我习惯用荷字写文,而我却是南方人,生长在长江南岸。我想,也许我的骨髓里,有些北方人的禀赋性格。

古人称莲的绿茎,为荷。而我故乡,叫荷叶,从不叫莲叶;叫荷花,也叫莲花;叫莲蓬、莲子,从不叫荷蓬、荷子。叫得五花八门,莫衷一是。品读诗经,那莲还称水芙蓉、水芝、泽芝、水华……好听极了,有水色光华,潋滟光泽。事实上,荷花色彩丰富,有红、白、黄、红白杂色,那荷色秀盈江南,温润的气息,是景致,也是情调,更是风情。

老家江南,每年六月到九月,是荷花盛开的季节,那莲花娇艳,荷叶醉人,满眼的画卷,都是醒目的色彩,映入心灵的风光,渲染江南的风韵之美。有一首古诗写道:“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荷塘上的绿色荷叶,遮天蔽日,那一朵朵圆伞之上,托举着的荷花,无边艳红,令人怦然心动。

苏东坡写荷,说那重重叠叠绿叶上,荷花红红白白,娇嫩柔媚,映掩浮水,动人心魂,似看伊人绝色,含羞之态。白衣卿相柳永,把荷写得如烟花巷陌般沉静,十里荷花的壮美,国色天香,倾城倾国。李清照笔下的荷,在误入了的藕花深处,酌一杯清酒,那凋谢的残红,在孤风苦雨中,凄凄惨惨戚戚。朱自清笔下的荷,我从中读出了许多江南意味,或者说江南荷的颜色。那文中田田荷叶,如舞女的裙子,温婉灵秀,柔月泻纱,朦朦胧胧,在荷色风光里,氤氲成诗。那荷塘月色,伴有清风拂面,荷的缱绻润色,娇艳灵动,弥漫江南的气息,还有江南的魂魄清香。

传说,世间有一朵奇特莲花,叫七彩莲,也称七色荷。说它生在江南,可是我从没有见过,只见过有人画的七色荷,是七种颜色的七枚花瓣,不伦不类的,像朵怪物,令我失望。那画中的荷花,呆板如僵尸,没有鲜活的生命力。我想,那神话传说里的梦想,到现实中,变得有点残酷,那七种颜色的描述,红橙黄绿,我都记不清了,是神话说得不够精彩,还是没有说清楚,我都不记得了。我常想,那七色荷,与青莲居士李白一样,如天籁风光,也许有脱俗的青色花瓣,浪漫的紫色花瓣,沾香惹露,像仙境的薰衣草,连成梦境的海洋。也许还有宽容的蓝色,那是天空的颜色,宁静恢宏,让人神往。

我曾听到这样一则故事,那蓝色莲花,颠覆了我的初衷。故事中说,一个痴痴的养莲人,皈依佛门后,发现自己虽有悟性,却并无信念。寺院住持,得知后让他离去时,送了他十八颗莲的种子。而在他的脑海里,瞬间生出了一个很美的意象:一朵蓝色的莲花上,有一个窈窕女人,穿红色裤袄,在跳舞。那蓝莲娇艳,穿红色裤袄的女人,更为娇艳,让人忘却了蓝色本真的意义,变得并不宁静,也不恢宏。

宗教中的圣莲,金碧辉煌,托举着无形之物,或者有形之物,包揽万物。这种描写,出于一个创世神的预言,那金碧辉煌中的感觉,掩映着霞光迷离,如佛光普照世界,洞悉黑暗,让深邃的宇宙空间,一览无余,那无穷无尽的,绵亘无际的,都融汇在金色的光芒中。

我常站在暮色里,看着荷塘,在霞光里燃烧。那荷花,那荷叶,那嫩香花蕊,出浴苞蕾,还有小小莲蓬,层层叠叠,在淡红色的夕阳的余晖下,镀上了金黄光焰,灿然的梦境喜悦,妩媚动人,让人陶醉。我记得佛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朵清净的莲花。”那清净,是有颜色的,通透干净,在灵魂中熠熠生辉。我想,在江南,那荷叶即使凋零,荷花在岁寒中枯萎,却有洁白的莲藕,以及莲子,爱碾成蓉,清香怡人。是呀,江南的荷色,千姿百态,它在心中,更在永远。

人在江南,嗅着那池塘里的荷香,感觉那香若天籁,妙不可言。确切说,那荷香,分花香与叶香。花香,如一层纱布遮掩着,隐隐约约,袭人而来,清香怡人,让我嗅得神智清爽,欲罢不能。而叶香,有所不同,那是幽香,更加浓郁,摄人魂魄,沁人心脾,香溢五脏六腑,渗透到我的每一个感观细胞里。我站在荷塘边,看一汪荷塘,那花香叶香,浑然一体,冲天香阵,香得天地醉了,我心也醉了。

荷塘里,花朵上,荷叶间,有蜻蜓在飞,蝴蝶也飞得扑朔迷离。那些飞着的,或三二只,或五六只,也有成群地漫天飞,好不壮观,让人目不暇接,也让整个荷塘不再宁静,喧闹得风起云涌。更多时候,我喜欢在夜色里,听荷塘蛙鸣,看月光下的萤火,闪闪烁烁,若隐若现。在夜色里,闻着那荷香,与白昼的感觉完全不同,是沉醉的,有微醺的诗意,月光的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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