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上记
作者: 王丽梅王丽梅,女,陕西大荔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延河》等。
“骑在马上的人”的形象颇有令人惆怅之感。在匈奴王阿蒂拉、成吉思汗和铁木真指挥下的叱咤风云的骑兵曾经摧毁过并建立过巨大的王国,但这一切都昙花一现,骑手建立的功业和他们本人一样转瞬即逝。“文化”一词与种庄稼的农夫有关,“文明”一词则与城市有关,但骑手却像一阵暴风雨,很快就消失了。
——博尔赫斯《骑手的故事》
一
柔曼的青山,绿色的草原。夕阳下的牧场,牦牛、马群,戴着草帽拿着长鞭的放牧人,云彩在天边不断地汇聚,阳光透过朵朵白云,一泻千里。马群在平缓的山峦上列队奔腾,山坡上的牦牛懒散地在草地上踟蹰。
这是那年八月,我在坝上草原看到的最美的一幕。
受了自然之神的吸引,从喧嚣的城市,一路翻山越岭,闯入这个宁静而美丽的天堂,让久在樊笼的心吹一吹草原的风,呼吸坝上清新的空气,在风语里,释放一下内心积郁的压力,重温人在大自然的快乐。
坝上,俗称张北高原,官名塞罕坝,在内蒙古高原的南缘,阴山余脉的北侧。中原人、西北人、南方人不理解塞罕坝是什么意思?这个吸引了国内外众多摄影发烧友的塞罕坝,是由蒙汉两种语言组成的一个地理名词,“塞罕”是蒙语“美丽”的意思,清朝时俗称“大坝”,又称“美丽的高岭”,特指由草原陡然升高形成的高山草甸。坝上自古就是汉族和北方少数民族交融地带。
史载,秦代这里属上谷郡,西汉属上谷北郡,在东晋、魏晋时代是鲜卑人的居住之地,北魏时抵御北方少数民族的重地,是辽、金、元、清,历代帝王的避暑胜地。“哪里有土,哪里就有水,哪里就长草。”草是这个世界繁殖力强,生命力最强的,不仅在地上,在水下,也有种类繁多的水草生长,构成水下瑰丽的水草世界。“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是世界上最普通、最随意、最有生命力、最抗严寒、最有冒险精神的植物。
史上,这里曾是匈奴之地。司马迁在《史记·匈奴列传》说:“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草原民族的生存方式,习俗文化,古已有之。
“自淳维以致头曼千有余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矣,其世传不可得而次云。然至冒顿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中国为敌国,其世传官号乃可得而记云。”寥寥数笔,司马迁就写出了匈奴千百年来,部落争雄,弱肉强食,征服北夷各部,崛起和发展,与中原汉朝分庭抗衡,惨烈历史。
勇猛、剽悍的北方游牧民族是坝上草原最古老的居民。庄严的群山,广袤的森林、草原,湖泊、河流……自然生存的法则,构成了游牧民族为了生存,与自然界、与人类拼搏厮杀而形成的野性与豪勇的精神特质。在自然的荒凉与繁盛、宁静与喧嚣,部族间的高贵与卑贱、决裂与厮杀的角逐中,他们横扫欧亚,逐鹿中原,涌现了一代又一代的草原英雄。
古时的坝上,水草丰沛,森林蔽日,是虎、豹、狼、熊、野猪、狍子、鹿、苍鹰、野兔等猛兽飞禽的天然名苑,自清代起这里成为皇家围场首选之地。中国古代衡量畜牧资源优劣的有三个条件:“水肥、草美、少酷热。”因为气温低,蚊蝇不宜孳生,瘟疫不会流行,牲畜得以健壮成长。《金史·兵志·马政》则将“美草、无蚊蚋”,作为选择国家牧场的标准。清代自顺治皇帝开始设有围场,并于光绪二年(1876)在承德府下设围场厅。木兰康熙皇帝围场是清朝王室的皇家禁地,是康熙皇帝木兰秋狝之地。
清代的木兰秋狝,声势浩大,程序繁多,多是精通骑射的精兵强将,经过严密的撒围、待围、合围、撤围四步,完成皇家精锐部队一年一度的国家大典。满语里“木兰”是“哨鹿”,即“捕鹿”的意思,清朝时在秋天打猎叫狝。故宫收藏的画卷里有清代画家兴隆阿的《木兰秋狝图》,这幅有着岁月印迹的绘画长卷,记载了清朝王室规模盛大的木兰秋狝行动,是清代皇室进行骑射演练的一种方式。古旧昏黄的画面,掩不住数百年前,清王朝鼎盛时期木兰秋狝的威仪,长长的马队,旖旎的山林,宏大的骑射习武场面,背景是康熙皇帝对蒙古准格尔部葛尔丹不断东进南下的必然反应,对江山社稷居安思危的深刻认识。那些参加演习的清军卫队在山林、沼泽、森林、草原布阵排兵,营地、仪仗、骑射的画面栩栩如生,且气势如虹。
来到坝上草原,初以为木兰秋狝是皇族的狩猎娱乐活动,进一步了解,才知道这是康熙帝为抗击蒙古人进犯,在边境上进行皇家精锐部队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声势浩大的木兰秋狝,是为提升皇子皇孙、王公大臣及军事将领的骑射能力,训练的核心是进攻、防守、围猎,鹿是假设的蒙古敌人。当年的围场面积很大,每年选定一个区域,次年再换场地,这也是强国之道。
从1861年康熙帝木兰秋狝开始,直到嘉庆皇帝去世,清王朝经济败落,国力衰退,再也没有财力进行木兰秋狝。以后的岁月,坝上逐渐荒芜,野草丛生,成为荒野,森林自然生长,成长为茂密的原始森林。进入近代以来,原始森林被周边的百姓砍伐使用。上世纪初,日本人来到这里,进行掠夺式砍伐、焚烧,原始森林遭遇毁灭性破坏,导致林草退化,土地荒漠化严重。
21世纪初,作为华北的绿色屏障,滦河源头,水肥草美,绿色林海和苍茫草原,坝上再度名声鹊起。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解放后,国家用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在“黄沙遮天日,飞鸟无栖树”的茫茫荒原上,治沙造林,植树种草。目前,塞罕坝林区面积已达115万亩,湿地面积10万多亩。
车子在一望无际的林间道路上穿行,道路两边是墨绿色高大笔直的华北落叶松,像列阵威严的军人。有人问:“这里的树木都是啥树?”开车的师傅用河北话回答说:“塞罕坝地树主要是云杉、樟子松、油松,还有白桦树。”车子向前行驶,林木一路倒退,吹进车窗里的风,带着林间松树散发的淡淡松香的清凉之气,我们进入了塞罕坝国家森林公园,来到塞罕坝机械化人工林场。当晚,住进了塞罕坝机械林场原场部招待所。
招待所是林场原来的职工宿舍和办公楼改建的,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建筑模式,三层红砖小楼,尖顶红瓦,这里的服务人员多是林场的职工。随着生态环境的优化,知名度提高,天南地北的游客剧增,闲置多年的办公楼改造成简易宾馆,接待四海游客。在塞罕坝机械林场,我头一次品尝了奇异的红梗,紫红颜色,外形如玻璃翠的芹菜一般粗细,脆脆的,酸酸甜甜,听当地人说这红梗就是甜菜梗。还有塞罕坝特有的白蘑菇酱,味道鲜,耐人回味。塞罕坝林区盛产各种蘑菇,口蘑、榛蘑、草蘑等等,以白蘑菇最著名,这里的白蘑菇酱最受游客欢迎,销量很好。
我们住进了二楼一间客房。推开门,一股隐隐的霉味扑鼻而来。服务员解释,塞罕坝的夏季很短,冬季漫长,一年中无霜期仅有两个多月,七八月份游客比较集中,进入九月,气温骤降,坝上开始下雪,游客就少了。晚上休息时,散发着潮气和霉味的被子,证实了服务员的话。
清晨六点起来,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有些阴郁,羊群早已出来吃草。推开窗子,一股湿冷的凉气迎面而来,这不像是最炎热的八月。眼前就是塞罕坝林场,窗下是浓密的阔叶树,树龄都不长,有些树梢超过二楼的窗户,多数树枝都在窗户以下。
晨光中,走在林场的公路上,路边的地里种着密密苞谷、蔬菜。植物被一层雾蒙蒙的白色笼罩着,远一些的地方是高高的落叶松林。早晨的空气清新纯净,一种甜甜的青草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走了百余米,路过塞罕坝机械林场的原场部大楼,果然是带着岁月痕迹的老样子。贝聿铭说:“建筑是有生命的,它虽然是凝固的,可在它上面蕴含着人文思想。”
从西北到华北,千里驱驰,只为看这道从中学时就心驰神往的绿色长城,当年在沙漠里栽种绿色文明的人已经老去,他们父一辈、子一辈,献了青春献子孙,这广袤的大森林和绿色风景里,有他们奋斗的足迹。
塞罕坝机械林场场部大楼,虽然普普通通,但仍有一种艰苦岁月留下的朴素而崇高的精神气象,令人心生敬意。
二
一汪碧水,深蓝色的宝石般镶嵌在塞罕坝湿地公园。
七星湖如北斗般排列在塞罕坝湿地公园,野花烂漫,水草丰美,当地人称之为活泡子。各个湖貌似独立,却以水相连。在草地和湖上架起了长长的木质浮桥,延伸了游人的脚步,便于远眺和近观,更保护了浮桥下沼泽里的植被。
这里的色彩是生动而有层次的,脚下是翠绿的草地,草地的边缘是墨绿的林海,深蓝色的湖畔是青青的芦苇。长长而浓密的草相拥相簇,站立或是匍匐,这种草与草原上的草不同,细长而柔软,是多年生禾本科,学名假鼠妇草。第一次见到这种草是在甘南的花湖,一半在湖水,一半长出沼泽,当时步履匆匆,只顾得看风景,对着浮桥下沼泽里,不知名的水草出于好奇,简单拍了几张图片,但印象深刻。这次“重逢”,被大面积的草地震撼,俯身仔细观察,发现这种植物禾秆细长而柔软,很多草尖上结出一个深咖色的小穗,这小穗大得像桑葚,小的像很小的七星瓢虫。
湿地是坝上草原重要的自然资源,也是草原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因其强大的生态净化功能,有“地球之肾”的美誉。进入湿地公园,最明显的感受是空气湿度大,呼吸很顺畅,鼻腔和咽喉间顿觉清凉、湿润,眼睛也很舒适,仿佛眼前的景象更加清晰了,湿润的空气对人的皮肤也有美容的作用,用手轻轻抚之,皮肤似乎更加细腻潮湿。这种感受与置身于甘南的诺尔盖、内蒙古的额济纳、西藏的日喀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生命体验,人体自身会对不同海拔环境的干湿度、有氧和缺氧环境有明显的生理反应。
七星湖的活泡子、沼泽、草场、草甸与森林紧密相连。景区有座三层回廊式瞭望台,站在第三层,凭栏北望,莽莽苍苍,无尽的墨绿色的林海,一阵风吹过,林海的树梢在摇曳,像海上的波涛。突然想起柳永的《望海潮》中的“风帘翠幕,参次十万人家”,不正像是眼前的景象吗?从草地向林区有一条褐色的木质浮桥,向密林深处延伸,在瞭望塔能观察到方圆几十里的森林。塞罕坝有百万亩林海,这其中有多少瞭望塔,有多少在瞭望塔里守护林海安全的护林员?看过一个讲述塞罕坝护林员的资料:塞罕坝的最高山峰上有一座四层楼高的白色望海楼,住着两位防火瞭望员。他们的日常工作,就是在防火期内,每天瞭望周围几十公里的森林,并向林场通报情况。白天每十五分钟,晚上一个小时一次,至今没有缺勤一次,数十年如一日。他们是塞罕坝人的代表,一代代塞罕坝人坚守着绿色梦想,筑成了举世闻名的华北防护林带。
望着这片无边的林海,我想起了曾经扎根长白山原始森林的作家胡冬林,这位被称为“长白山的巨人”的作家,对自然的热爱是真诚纯粹的。他常年生活在长白山中,观察动植物,保护动物,创作了《蘑菇课》《山林笔记》《狐狸的微笑》等著作。他爱动物胜过于爱生命,他积极地保护动物,以致一些盗猎者视他为敌。胡冬林说:“当人类与野生世界发生冲突时,我永远站在野生世界一边。”
塞罕坝人用半个多世纪造林百万亩,他们的精神值得大书特书。
周敦颐在《爱莲说》中有:“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坝上草原虽然地处华北,纬度高、气温低、湿度大,但生物种类繁多,深蓝色的七星湖水,为这高寒的坝上增添了生机和神秘的色彩。有了水的滋养,寒冷干旱的坝上草原也似改变了性情,更加柔美和迷人。于是,这片土地上,有了绘画般的元素:蓝天、白云、森林、草地、湖泊、河流,白色的蒙古包,牦牛、羊群和马群,更具湿地柔美的水乡韵味,广阔的草地,广袤的森林,使这片土地具有了绿色生态的原始大气象。
这是草原八月的景致。天气变化无常,刚才还风和日丽,转瞬又下起了蒙蒙细雨,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芳香,深呼吸,鼻腔和肺里是满满的负氧离子。远处森林吹来的风,夹杂着一股清凉潮湿的味道,风里还弥漫着一种荒野蔓草的气息。细雨中的草原,人的眼睛、嘴巴、皮肤是舒适的,呼吸是自由和舒畅的。梭罗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狂野而自由的。”
站在湖畔,举目四望,墨绿的森林、深蓝的湖水,正是“天光云影共徘徊”。浅绿色沼泽草地,远处鲜艳的蒙古包,山坡上的高山草甸,地毯般铺展而去,开满各种野花的草原,眼前是一幅极美的自然画卷。没有杂事缠身,没有喧嚣乱耳,置身天堂般的草原,释放心中的压力,不由得让人生出孩童般的幸福和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