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方言随笔
作者: 鲁翰出门人
陕北的“门文化”渊源深厚,也自异彩纷呈。门是宗族家庭标志性的尊严和象征。“门第”“门神”“高门槛”“开门红”“没门儿”“邪门儿”“倒插门”“门三户四”“风门水口”“门里出身”“扰门沓户”“门圪崂立五尺着嘞”“锁门锁君子”“善门难开,扇门难闭”……围绕着门真是有数不清的讲究和说道儿。
陕北民间把离家较长的时间、较长的旅程,常常说“出门”,把背乡离土的人是叫“出门人”,短时间逗留、寄居或者长期异地落户的也是中人。外乡人来当地生活、工作和行旅,比如当年从外地分配来的下放干部、落户知青和异地亲戚,都道“门外人”或“外路人”。出门到他乡自己也便成了人家地皮上的“外路人”了。普通话是“说洋话”“咬京腔”,听不懂的外地口音称“嘴里噙个羊卵卵”“操古兰音”。邻邻近近出去散活走动,只算串玩,串门儿,走亲戚,赶亲事,坐娘家和赶集遇会,活动天地也就三五十里不过。
官家逍遥坐轿,富人拉骡扬马,自轻省三分,普通人家骑驴跨鞍出门,也算得上有“枵xiao架”,而没牲灵咣当流星的穷汉只得干赲干步行。搭伴儿说“相xi跟”,徒步说“步勷”,快走说“紧走”,跑叫“頏”,也说“跑頏”“瞎跑乱頏”,抄近路说“捷径路”,走长途说“上长路”,形容出门艰辛是说“远路风尘”。
“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锅头。”受传统农耕思想的影响,陕北人多守旧,守家,守摊摊,“走十处不如守一处”,但凡有个几垧几嶵山地,春种秋收,自食其力,除过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谋算到“生地方”出门闯荡的。
上长路,出远门,通常是外出求学留洋,做官行医,探病投亲,和尚行脚,道人访山,工匠“谋营生”,戏班子撵庙会和生意人“闹买卖”等等的情形。另外一种特殊情形则是实在走投没路时流离转徙的“逃荒”和流亡。或没远没近,单个儿挨门沿户讨乞,也说“行吃讨叫”,或举家抛乡离井寻活路。前者那是“情意愿”,后者则是“没办法”。旧庚儿,真正旅行意义上“走三山四码头”的游山玩水绝无仅有,即便是达官贵人、纨绔子弟,恐怕也只偶尔为之。
“离家三丈远,另外一重天。”“好出门不如歪在家”“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因此,有家人出远门对于陕北人大多数家庭来说可是一件不寻常、不简单的事情。事先仔细焙炒面、烙饼子须备足干粮,缝新补烂,加棉添衣,捲捆铺盖,打发盘缠等等事无巨细。临行前一老碗热热辣辣的“菜汤滚水”权作饯别。这样,每家每户的“大门道”,既是出门人的动身地儿,也是亲人们的送别地儿,其实脱不得就是伤情地儿。父母相送,夫妻惜别,捋发衿巾,抚手扯衣,揩眼抹泪,千安万顿,万顿千安……怕山高路远,怕圪塄防畔,怕挨冻受饿,怕露餐风宿,怕豺狼当道,怕土匪打劫……总之,走前一百个不放心,别后白日黑地操尽了心。
有一首陕北民歌就唱叹到大门道送别的情景:
人人都说出门人好,出门人恓惶谁知道。
妻儿老小都大撇了,死活交给老天爷了。
哥哥起身妹妹我照,眼泪滴嗒在大门道。
“出门万容难,谁说天地宽。”人在路上,心盼远方。翻不完的沟圪梁,走不完的黄土路。遥遥途程,不分冬夏。十冬腊月,眉毛胡子上凝结的都是“霜呵子”“冰渣渣”,手背上脚后跟是冻伤的皴口子、血裂子。七月流火,嘴唇干裂,喉咙冒烟,烧炼得急忙探不上一口井泉水,寻不见个背荫地。饱一顿,饥一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所谓“客子饥寒多,行旅衣装薄。”
黑了明了,明了黑了。漫漫长路上,无论独行人或者赶着牲灵,人熬煎,心孤寂。无法排遣孤独寂寞,只便肚子里瞎盘滥算,想亲人,念婆姨,思邂逅的“相好儿”。那些爱恋欢喜,那些别恨离愁丝丝缕缕都在拐肠子里纠结转腾。一人一马半夜里走,脚夫不唱怕杆毬?
终于曲曲溜溜,张嘴即来,走哪儿唱哪儿,想起甚唱甚,想唱甚就唱甚。
七十二行当最数赶脚忙,走路啃干粮坐下补鞍帐。
叼抢个空空巴屎又尿尿,黑天半夜起来添草拌料……
无聊解闷,嘶声壮胆,更是释放难怅的情怀。想来,所多的“脚夫调”无疑正是这样应运而生的。于是李治文、张天恩和柴根等等等等无师自通的天才的脚夫歌手,名驰四方,歌传遐迩。
尤其经典的“脚夫调”要算《好婆姨出在张家畔》:
说四十里(那)长涧——哎羊羔(就)山,
说好婆姨出在了我们张家(呀)畔。
张家畔那个起身儿刘家峁站,
说峁底里下迲我把朋友哟看。
说三月里的太阳红又红,
我们赶牲灵的人儿咋就这样苦命。
不唱了(那个)山曲儿我不好宬,
我唱上了(那个)山曲儿哟,我就想亲(呀)人。
我唱上了(那个)山曲儿哟我就想亲(呀)人。
自清代中晚期以降陕北人群体性出门主要还是以商旅为主,大致为“走西口”“跑草地”“过黄河”。“滚南路”算得上是特例,而奔“天(津)北京上海”那可是大海势,惟有极少数名字号、大东家“撑盘”起,办得到。
“走西口”是讨生活。“口”就是长城关口,从沙圪堵一直到包头,“西口”既模糊又清晰,既笼统又具体。因着“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出门在外,搭伙揪柴,伙场伙种,踅摸生意,养家糊口,这是秦晋老百姓山穷水绝、穷猿投林的一场滴滴续续了二百多年的人口大迁徙。
《走西口》就唱道: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
提起哥哥你走西口,唉小妹妹泪常流。
送出来就大门口,小妹妹我不丢手,
有两句的那个知心话,哎——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你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的那个人儿多,拉话话解忧愁。
“跑草地”,是指榆横绥米佳吴包括鱼河堡、镇川堡的商贾小贩在漠南漠北跑荡来回生意,贩来牲口、皮毛、大盐、药材和砖茶等等,而粜卖的多为米面、陶瓷、烧酒、烟糖和铜铁制品等,总的“上至绸缎,下至葱蒜。”陕北人闹买卖常见的是“朋股股”,多小打小闹,多“走碎销”,其规模和繁盛尽管比不上“山西帮”,口话说“做不过‘老西脑子’”,但是天长日久,贩贱鬻贵,“一个一个上串,十个十个上万。”毕竟也自腰缠硬货,钵溢盆满。有一首小调反映旧庚儿“走夷方”(南面人叫“跑草地”)的字号里的小伙计旅途艰辛的《出门调》如是唱叹:
驾脚落地照四方,时时念想我爹娘。
人家是人我是人,人家在家我出门。
人家出门人服侍,小哥出门服侍人。
白天吃得燎灶饭,黑地草当栽绒毡。
“过黄河”其实说的是秦晋通商之路。神木府谷过保德走的是忻代二州,佳县米脂走螅蜊峪(陕北人讹音为“孙驴儿”),到碛口,走离石、汾阳、孝义一路。绥德吴堡则过军渡,走柳林,到侯马交口。
值得一提的“螅蜊峪”(口音为“孙驴儿”),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古镇是清代和民国最大的舟行渡口和最有名的河西“水旱码头”,店铺林立,商贾云集,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当时流传的民谣就有“拉不完的碛口,填不满的孙驴儿。”而对岸“九曲黄河第一镇”的碛口码头,凭借黄河水运一跃成为北方商贸重镇。那些从包头、宁夏等地沿黄河顺流而下一直到碛口,水路因二碛跌潲戛然而断,所有堆山积塄的货物非得需要经过这个唯一的中转枢纽改走旱路,而后再行四到五处运往各地。
“——撂碛嘞!”“碛里放下迲嘞!”这些个针对船覆货淹的说叨、疼惜及叹惋,至今顽强地留在陕北人寻常的口话里。
“滚南路”逃荒则是最为悲惨的一场出门。
陕北人的逃荒史那可是要命三官的饥饿史,那可是死里逃生的逃亡史。或许历史太习惯于轻描淡写了,以至于后代的人们往往对于“饥荒”的情景和涵义,仅仅停留在诸如“赤地千里,哀鸿遍野”描述的词汇本身。
在不到140年的时光里,陕北先后经历过几次严重的自然灾害的劫洗。每一次遭灾时都历经三五年,每一次劫难陕北地皮都要活剥一层皮。
第一次是光绪三年(1877)史称“丁戊奇荒”。据光绪二十五年《靖边县志》记载:“光绪三年大旱。越明年,荒甚。民齿草根,继食树皮叶俱尽;又济之以班白土,土柔无沙,掘地得之,老稚毙于胀,壮者苟免,黠者又往往割肌莩臂以延残喘,甚有屠生人以供餐者。”新编《清涧县志》录有:“光绪三年,春至六月无雨,秋禾绝,饥民鬻男弃女,不计其数,人互食,道殣相望,死者大半,十有七八家破人亡。”真是骇人听闻,不忍卒读……
第二次是始自民国十七年,1928—1932年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饥馑”。据1929年2月8日张季鸾先生主笔的《大公报》报道:“陕北23县,从去年11月到今年1月,由于灾情,大多数人口悉以逃亡……”据统计,“灾民人数查有55万至59万,如一两日内不得救助,则大多数当必死矣。”又据《陕西赈务会刊》不完全统计,民国十八年(1929)全省灾民535万,死亡250万,逃亡外省40多万,很多人栽倒在逃荒路上。加之1930-1932年鼠疫大害,陕北人得病的14591人,死亡13285人。
第三次当是抗日战争时期的1939年—1944年,井泉干涸,树木枯萎,秋田严重歉收,饥民无数,逃荒者众。
而“滚南路”则是第三次“大饥荒”时期,榆林各县民众在饥寒交迫,困顿无奈的状态下寻求生存出路,再不跑路“一眼看下往死饿”,于是纷纷偷明暗使,破釜沉舟,义无反顾向南逃亡。像当年359旅一样,在延安后山的老梢林里筚路蓝缕,垦荒种地,券窑安土,生儿育女。北面各县来的“外来户”逐渐地就成了地道的延安人了。近日余翻检资料,捉句一阕《走南路》,权补以记。
陕北榆林延安,旧庚二十三县。
半个世纪之前,灾祸活命艰难。
只因地广人罕,逃荒滚南老山。
大致应到洛川,落户垦荒不堪。
绥米清佳若干,人口上面泰半。
先辈扬棍讨饭,人挪比树活泛。
码头好养穷汉,如今金银满罐。
回望历史云烟,慨喟如此这般。
“年成”指一年中农作物的收获情况。因遭灾收成少叫“跌年成”,颗粒无收,说“跌下黑籽(种子也留不下)老年成”。至今陕北人把欠债说成“跌饥荒”。
旅途中在客店吃饭休息,是说“打间儿”。清代福格写的《听雨丛谈》中这样解释:“今人行役,于日中投店而饭,谓之“打尖”。皆不晓其字义。或曰中途为住宿之间,乃误‘间’为‘尖’也……”
就是脚夫跟大牲灵之间的交流也饶有意思,“嘚驾”是提示扬蹄开拔,——“吁!”是煞车口令。而一声催促警告的“待抽!——”那意思可是“等得挨打呀!”的文言呢,异样的是那懵痴痴的驴骡居然也听得懂这句蹩脚的古汉语哦。
关于“出门”陕北地皮依旧孑遗下众多的口话俗语。譬如,“走州过县”“穷家富路”“少依无靠”“门槛han大王”“半路空中”“人生两地”“不走得路走三回”“望山跑死马”“六月天出门还要拿腊月的衣嘞”“赶早不赶晚”“干粮,干粮,撧断心肠”“家穷不算穷,路穷穷死人。”“好汉(岀门)问酒嘞,慫汉(岀门)问狗嘞。”“吃米不如吃面,投亲不如歇店。”“岀门看天色,进门看成色。”“出门门坎低,进门门坎高。”“强龙不压地头蛇”“出门人不说在家话”“在家是条龙,在外是条虫。”“在家不学好,出门圪疤脑”“出门人低耷三辈着嘞”“外来的沙子还把本地土给压住嘞?”“攀伴儿攀个强的,柱棍柱个长的。”“老乡当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耤地让畔,走路让担。”“隔河不算近,隔山不算远。”“树挪死,人挪活。”“人不能在一卜树上吊死”。“官修衙门客修店”“到什嘛站,歇什嘛店。”“风中的沙蓬,刮得哪落哪。”“秀才不出门,也知天下事。”“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地。”“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陕北谣歌《出门人儿难》唱曰:
出门人难,出门人难,伞不离人来人不离伞。
出门人难,出门人难,揪上皮袄背上毡。
出门人难,出门人难,热身身睡在荒草滩。
出门人难,出门人难,连皮皮筷子重茬茬碗。
出门人难,出门人难,难癨没人改心宽。
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水浒》里神行太保戴宗日行千里的神奇已然不再是什嘛传说和梦想了。如今陕北人出门“简单得跟一也似”,出门的方向路径更是“枣核子乱开花”了。出国旅行,会议考察,度假观光,驴友出游,跟工去乡,真个走南闯北,海迸天飏,出得门去全然是乐山乐水的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