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我家,我拍我家,我爱我家
作者: 陈可馨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旅行,发生在281号403室。这套100多平方米的房子,有父母和我,有目前为止已经十八年的回忆。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总是会产生习惯性麻木、无视和逃避。我曾以为,我对这个家充满了过于熟悉的疲惫感,但2021年的某天,转机来了。
我把相机放在餐桌上,随手开了机,本来只是想看看图库里上次拍了什么,却在开机那一刹那被屏幕中骤然出现的图像吸引了——是那一秒的当下,如实呈现,平平常常的餐桌,就在我的正面前,我从镜头中第一次看到这个场景的迷人。我惊异于这张完全未经设计的图像,它突然出现,蕴含着一种美丽,像是在旅途之中忽然出现在拐角的未知。

我抓住这份惊喜的余温,立马端起相机在家中巡视了一圈,心情像旅游一样,把这拥挤的有限空间视作一个崭新景点。
随后的几年间,我断断续续又拍了一些家庭照片。每次整理时,心里总是诸多感慨,因为我从没想过我拍我家会是这个效果。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自己是怀着憎恨在这个家里活着的。我把对现状的许多不满,归咎于青少年时期和父母激烈的矛盾。在那个电话机旁,我被迫听过太多争吵;在那张沙发旁边,我跪着求爸爸不要撕我的课外书;那个收纳柜的支撑杆,在它组装好之前,被我用来殴打过自己的大腿;那扇门被我不小心夹过妈妈的手指;而那个本来应该放着全是锈的小狗存钱罐的地方,有一天罐子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些物品上盘旋的情绪让我开始讨厌这套房子本身,恨它小,恨它堆满了上一辈的囤积物。恨它吵,恨它楼盘密度大,恨它逐年老化。我一度觉得自己的心理状态是极度糟糕的,脑海中能回想起来的全是这些和残酷悲哀有关的记忆。
我花了很久才知道,我厌弃的是一个无能为力的自己,恨自己无法离开,恨自己改造不了环境,进而找很多推脱,这样不用负责任也就不必要改变了。
所以理所当然地,我以为我会把这个家拍得阴暗且扭曲。但是,照片不是这样的。

我在家里种了许多植物,到处都有生命生长的痕迹,有不少是爸爸陪我去买的。我以为多且杂乱的物品,在照片里变成了一个一个暖和的东西。妈妈的飘窗上有时堆满了衣服,是她想学习“断舍离”的概念,正在整理她二三十年间买的上千件衣服。但是有一个大口袋,里面装的是我十岁左右穿的可爱小裙子们,她总会拿出来摸一摸,又拉上拉链,再放回衣柜里。我曾以为困住我的压抑小房间,现在充满了透过玻璃的光。
我忽然发现我身上有一种巨大的羞耻,羞于面见美好,羞于承认我生命中也有巨大的光明,羞于面对这个家庭中也曾有过的温暖的回忆。过往的影子成为障目之叶,我才意识到,我对“家”是有多么依恋。
照片替我看到了我的未知,或许它们比我的头脑还要诚实许多。这些照片不仅是视觉上易被忽略的内容,还有心里的盲区。


有没有可能,除了那些只发生在我脑海中的,所谓“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我漏看了太多?有没有可能,一直以来我都看错了?到底是心看不见,还是眼看不见?
我有过一些特别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想去喜马拉雅高山上找个山洞闭关几十年,面对着四周的皑皑白雪,往下是深不见底的密林,头顶有蓝天。而我家的阳台望出去,只能看见水泥墙、别人家的阳台、别人家的窗户、别人家的空调外机。但有一天,从相机里的阳台望出去时,我才意识到,这个同样的场景我也看了十几年了。不知道望着雪山十几年和望着隔壁楼盘十几年,最后会有很大区别吗?

这套房子给我的印象是如此陈旧和刻板,导致我一直觉得这里太糟糕,太不舒服了,我被饥渴和匮乏驱动,总想寻找下一处“更好”的地方。但如果眼睛只盯着远方,即便你好像在拼命地逃避,所到之处大概都是囚笼吧。
旅行的意义就是身临其境,真正的境。这是一个房屋,是我家。现在,就像一场真正的旅行,我在方圆五米内,一再地转身,看看自己面前到底有什么。

心理学视角
一次偶然,陈可馨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对家的感受,重新构建自己与家的连接。她将此命名为家庭旅行,并以“旷日持久”来形容它,这里蕴含了太多复杂多层细微与难以言说的内容。通过摄影,陈可馨的情绪、感受被具象为一幕幕生活场景。在100多平方米的房子内,时间的流转为她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而如此丰富的看见则完全基于她对这个家的渴望——一种找寻的渴望、一种新的认知与了解的渴望,一种重新体验与感受的渴望,渴望带着她从旧有的创伤性感受走向新的珍爱。
陈可馨自述“原以为自己是怀着憎恨在这个家里活着的”,并以此作为主线来组织过往的经历、记忆——她留意的是父母的矛盾,记住的是爸爸撕自己课外书的气愤与难过,还有那用来殴打自己的支撑杆、消失的小狗存钱罐……这些成为她描述自己过去,描述自己“我”的存在与“我”的身份的素材。在这个“问题故事”里,不仅仅有她的不满,也有她的渴望与需求。
坐在家中开启相机的那一刻,她看到了自己想要的。那是爸爸给自己买的多且杂乱的物品,是在学习“断舍离”的妈妈的一个大口袋,那里装着被妈妈反复触摸重新规整好放回衣柜的自己十岁左右的小裙子。因为这些看见,原以为的阴暗扭曲处被透进来的光一点点地照亮温暖。那个100多平方米的物理空间没有变,而她的心理空间开始改变,固化的感受开始松动。

位置与态度发生改变后,她的行动蓝图也随之改变。她开始借助拍摄来重新体验自己的生活,走近一个又一个想要。每一次拍摄是再一次的经历,也是再一次的看见,那些与“问题故事”一起流转于生活日常的场景、因憎恨而无视的角落一一浮现。案板、剪刀、未曾清洗的碗槽、堆满衣服的衣柜,日常的时间被一格一格地记录,陈可馨重新储存自己生命成长的痕迹,即使杂乱无序,也是独属于自己的真实。
这些照片犹如一个邀请,邀请陈可馨站在原有的“问题故事”的对面,重新察看与检视“问题”,开启心智化的自我反思,逐渐厘清了问题是如何运作、如何思考、如何影响自己的。原有的“问题”在重新构建的叙事中被瓦解。她用这些照片开始重新诠释我是谁,我是如何成为现在的自己?我经历了什么,我的生命之路会通往何方?对我来说什么是重要的?
法国哲学家、作家让-保罗·萨特(Jean-PaulSartre,1905—1980)所说:人始终是讲故事的,他被自己和他人的故事包围着。通过串联这些故事,他思考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通过重复这些故事,他活出自己的生命。关于自己的生命,我们每个人都提供了不同的回答,我们也可以改写自己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