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人这样纪念自己的惨败

1241年4月9日，东经16度，蒙古西征军和波兰—莫拉维亚联军在今天波兰西部的小镇莱格尼察（Legnica）进行了一场遭遇战。这场战争最终以蒙古军队的大胜而告终。

比起战争的结果，这场战争更为重要的意义在于，莱格尼察之战是不可一世的蒙古军西征的地理最西端。

781年后，在同样的地方，波兰人穿上铠甲、骑上战马，重演了1241年的莱格尼察之战。2022年6月，盛夏时节又上演了一场“腥风血雨”。

莱格尼察战争秀是波兰西部小镇莱格尼察一年一度的节日庆典，主办方是莱格尼察市、弗罗茨拉夫地区以及蒙古国的文化机构。举办地点就在当年战争的现场，位于莱格尼察市郊的莱格尼察之战博物馆旁边的空旷草原上。

“大战前夕”

对于不同的人来说，莱格尼察战争秀有着不同的意义。面积不大的会场上有演唱各种语言歌曲的歌手、有拉着马头琴的蒙古艺术家、有鹤发白眉的算命先生，也有热爱萨满文化的高校学者。有的人来到莱格尼察，是为了目睹当年的战争，有的人来到这里，是为了感受盛夏的狂欢，有的人来这里，则是为了探索文化的交汇。

无论是波兰平原还是东北平原，都有着苍狼白鹿的传说。

受朋友的邀请，我星夜兼程来到莱格尼察。本已舟车劳顿的我一到现场便满血复活。全副武装的中世纪骑士、轻装上阵的蒙古骑兵、雍容华贵的侯爵夫人、面容清秀的修女……就连现场的哈士奇也仿佛要发出13世纪的犬吠。一位侯爵打扮的波兰大哥看到我以后，朝我点着头发出了坏笑，仿佛在说：“哈哈，你们蒙古人又杀来了！”

莱格尼察战争秀活动为期两天，第一天是预热阶段，简单来说就是喝酒、唱歌、吃烧烤;第二天则有中世纪比武、射箭大赛以及重头戏：莱格尼察战争模拟表演。

在预热阶段，你可以看到穿着蒙古袍的波兰人在吃汉堡包，也可以看到中世纪的重装骑士大口吃汉堡大口喝扎啤。在乐队的演奏声中，大家载歌载舞享受着“战争前的宁静”。姑娘们去找算命先生测姻缘，男人们则在啤酒牛排摊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小孩子们拿着塑料刀剑开始比划了起来，玩弄猛禽于股掌之间的养鹰人更是引来了观众的重重围观。

炎炎烈日下，我一杯一杯不住地和朋友喝着啤酒，举起弓箭加入了这场“战前动员”。酒足饭饱，带着好奇，我走访着有趣的摊位，询问着他们对于这场战争的理解以及对于东方文化的认知。

莫妮卡是华沙大学人类学的硕士毕业生，她的丈夫则是社会学家。他们穿着中世纪生活服饰，在现场架起了自己的摊位，售卖着他们最新完成的著作。他们的新书是关于萨满信仰的。

莫妮卡告诉我，虽然波兰是一个罗马天主教氛围很浓重的国家，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多的波兰人希望了解自己的祖先经历过的事情，去寻找他们的根基和信仰，而蒙古人所信奉的萨满文化在波兰的历史长河中也长期存在过。

他们发现，无论是遥远的远东文明还是自己的斯拉夫文明，在遥远的记忆里，都有着关于图腾信仰的记忆。无论是波兰平原还是东北平原，都有着苍狼白鹿的传说。他们希望在这次活动中，认识更多来自其他文化的人们，也希望让波兰人更多了解与自己祖先有关的信仰。

重塑战争现场

作为一个亚洲面孔，我在莱格尼察并不孤独。除了我，舞台旁边就赫然写着“蒙古那达慕”。盛夏时节，正是蒙古族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

穿上铠甲、拿起盾牌、举剑砍向对手，是最令他快乐的事。

毕力格一家，多年前从蒙古国乌兰巴托移民到了波兰，而后在祖先远征过的故土上生根发芽，在波兰的大学里教授着蒙古音乐与艺术。在得知我来自呼和浩特后，他和他的家人朋友们盛情邀请我喝奶茶、吃手把肉。

一口羊肉下去，我被瞬间带回了故乡的察哈尔草原。毕力格老人走上舞台，演唱了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蒙古语歌曲。他的妻子图雅和朋友们则在欧洲大草原上拉起了马头琴。在他的带领下，观众也跟着跳了起来。曾经的战争变成了今天载歌载舞的欢乐海洋，曾经的刀枪箭雨变成了东西方文化的一场约会。

晚上十点半的欧洲夏季，天色开始变暗，但孩子们依然在嬉戏着，年轻人的歌舞正值高潮，乐队的演奏还在继续，意犹未尽中，大家各自散去，等待着第二天“大日子”。

第一天是大战前的狂欢，第二天大家就有机会看到真刀真枪的比拼了。首先进行的是中世纪全真比武。参赛者们带着自己的仿真盾牌和刀剑来到现场捉对厮杀。帕沃尔今年52岁，带着他厚重的兵器与铠甲，连夜从克拉科夫赶来参加这场比武。他告诉我，穿上铠甲、拿起盾牌、举剑砍向对手，是最令他快乐的事。

单单是举起仿制冷钢剑，就已经让我出了一身汗了，而现场的参赛选手们则要全副武装地进行打斗，不愧是“翼骑兵的国度”。

比武大会后，我们盼来了重头戏：莱格尼察战争秀。

2022年6月18日，波兰莱格尼察，气温35度，表演还未开始，护栏外的观众早已摩肩接踵。尽管烈日炎炎，但观众们的热情似乎更加饱满，爸爸将女儿举过头顶，小狗好奇地不断向前张望，摄影爱好者则让自己的无人机在空中开始盘旋。我绕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一个小缝隙钻到了前排。

历史上的莱格尼察之战，对于波兰人民来说是惨烈的。孤注一掷希望抵抗蒙古军队的波兰—莫拉维亚联军，陷入了蒙古军队佯败的战术陷阱，中高层将领几乎全军覆没。联军领袖亨利二世更是战死沙场，他的妻子最终只能根据他比别人多一个脚趾头，才找到自己丈夫的尸体。

作为看客，我很好奇波兰人会如何表演这一段历史，他们会改写历史吗？

狼烟滚滚、马啸西山，蒙波双方的将领骑在马背上完成了华丽的出场。波兰方面自不必说，所有的角色都是由波兰人扮演的。

蒙古这边，大部分的蒙古士兵也是由波兰人扮演的。他们虽然金发碧眼，但穿着蒙古袍、拿着弯弓马刀，纵马飞扬，远远看去，还真有几分拔都汗西征军的味道。表演者虽然人数不多，但每位演员都尽心尽力。

步兵对战中，矛与盾的碰撞声响彻全场。远程伏击战中，“蒙古大军”的弓箭手更是弹无虚发，全部射入波兰军队大本营。骑兵对决中，蒙古的骑兵动若脱兔，不断冲击着波兰军队的侧翼，波兰军队的重装战马则全副武装、稳稳当当，试图用稳定的阵型抵挡蒙古军队的侵扰。

冲杀声，一场骑马与砍杀;嘶吼声，一阵速度与激情。狼烟滚滚下，波兰军队全军覆没，男人们躺在了荒野中，哭泣的女人走出村子，来到战场，寻找着丈夫们的尸骸。

有的观众眼中充满着伤感，有的观众为表演者们精湛的骑技和射术所折服，有的观众则意犹未尽迟迟不肯离去。所有表演者绕场一周，感谢观众们的支持也致敬着祖先们的英勇。

莱格尼察战争秀的表演者大多自费前来。他们提前一天来到战场，搭起帐篷，在战场上安营扎寨，架起铁锅，炖一锅波兰名菜猪肉酸菜。对于他们来说，一年一度的莱格尼察战争秀是他们的舞台，是他们的节日。在这里，他们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骑上自己心爱的骏马，拿着自己擅长的兵器。在这里，人们可以一眼万年，回到古代，享受这场亦真亦假的战争秀。

文化交流机会

对于莱格尼察人来说，他们无意强调这场战争的敌我与是非;他们更希望将这一年一度的战争秀举办成一场文化盛会，一场属于中世纪格斗爱好者的派对，一场炎炎夏日下的狂欢，一场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一首歌颂英雄的赞美诗，一曲对当下和平的珍视。

穿着一身摩洛哥民族服装的安德烈，是这项活动的忠实粉丝。他告诉我，由于新冠疫情，莱格尼察战争秀已经停办了两年了，今年是恢复后的第一年。在此之前，他几乎年年都会来，每一次他都会认识不同的朋友，获得不同的感受。他说，历史让人们相遇，历史让人们知道彼此，而后热爱彼此。

每一座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命与价值。对于如今名不见经传的波兰小城莱格尼察来说，曾经的“上帝之鞭”已是“上帝的馈赠”。千百年前的战争留给这里的，是向子孙娓娓诉说历史的情怀，也是连接亚欧大陆文明的遥远回忆。当年的干戈已是今日的玉帛，当年的厮杀最终化为了今天的欢歌。

责任编辑何任远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