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三轮车

天麻麻亮，大门响起“啪啪啪”的拍门声。谁呀？这么早！伸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心里一万个不高兴。

母亲戴顶草帽，立在门前，身后停着一辆大红的电瓶三轮车，车上摆满了瓜果蔬菜，像一座绿色的小山。

“妈，你现在……怎么来的？”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懵懂地问。

母亲解下系在下巴上的草帽带子，漫不经心的样子，嘴巴紧闭着，回头努了努嘴。

顺着母亲示意的方向，我又把目光聚集到大红的电瓶三轮车上，高大的车架几乎和母亲一般高，车头的顶灯碗口粗，虽熄了火，但灯罩自带光芒。前轮子歪着头，无意中透出倔强的姿态。后面两轮子，轮胎中间吃了土，两边露出清晰的“牙齿”。

差点惊掉了我的下巴，难道母亲骑着它，从三十里外的乡下来？

母亲扯了扯嘴角，眼角的皱纹里挤满了笑意，她慢慢地说：“好骑着呢。”

由不得自己，我心里惊叫了一声：“我的娘唉！”

仲春的周末，坐在老家的院子里，享受着母亲做的美食。阳光斜斜的，从枣树细密的叶片中漏下来。小黑钻到桌子底下，同样享受着美食，偶尔用它毛茸茸的身体在裤脚上蹭来蹭去。

母亲突然说，想买一辆电瓶三轮车。母亲从桌子上收回一个空碗，站在我们面前，等待回音。

我和弟弟停下欢快的咀嚼，不解地看着母亲：“为什么买电瓶三轮车？”

愣怔了一会儿，母亲又组织了一波笑意：“哎呀，买辆电瓶三轮车，除了拉庄稼，上城也方便。”

这个理由不能不说很光明正大。可是，母亲七十二高龄，身材矮小，偏瘦，一阵大风都经不住，能驾驭得了野马一样的电瓶三轮车？

当然遭到了我和弟弟的强烈反对。我们几乎异口同声：“没有必要！”

母亲受到了委屈，或者受到了蔑视，眼眶里起了一层雾气，嘟囔道：“电瓶三轮车，左邻右舍都……”刚巧，二大娘骑着电瓶三轮车从门口过，一脚刹车停下来，喊道：“他婶子，没赶集？”母亲本来约好的，跟二大娘一块儿赶闲集。我一早的一个电话，把这事耽搁了。

母亲没有回答，扬了扬手中的空碗。二大娘受到慢待，拧开电门跑远了。

母亲腾出手，抹了抹眼睛，转身进了厨房。

临走，我和弟弟分别掏出五百块钱，塞到母亲手里，一再叮嘱：“咱买个两轮的，三轮的也行，但要小的，大的咱不要！”大的，自然是指二大娘骑的那种，小货车似的。

没想到母亲还是买了一辆大的电瓶三轮车，还开着来给我送菜。母亲进了屋，一再解释说，这样的电瓶三轮车好着呢，跑得快，能拉东西，在庄稼地里有劲。摘下草帽，攥在手里，母亲呼啦呼啦扇脸上的汗渍。一缕粘在额前的头发被她扇了起来，在我眼前跳着舞。

我打电话跟弟弟说了这个事，告诉他，母亲开着电瓶三轮车回去了，不出意外的话，该到家了。不过，母亲买电瓶三轮车的事，弟弟已经知道了。“可不是吗？她老人家刚刚从这里走。”弟弟说，“唉，这个老娘，没办法。”

的确是没办法的事，可回头想一想，她老人家愿意做的事，当儿子的，除了担心，又能咋样呢？

之后，母亲经常驾驶着自己的“坐骑”给她的儿子们送东西，一大早拍开我的门，又拍开弟弟的门。也有顺序颠倒过来的时候，大多是因为我出去晨练或者出差了。

在那个夏天和秋天，母亲将她在庄稼地里的收获一车车拉到城里，送到我和弟弟的餐桌上。

一连刮了三天的西北风，天气凉下来，路边的草尖上凝了霜。先下了小雨，又结了薄冰，雪粒子紧跟着撒了下来。

正在办公室里吹着暖风空调，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过来：“你是支雨生吗？”

“哦，我就是，请问你哪位？”我客气地问。待在机关里多年，客气已成为习惯。

电话那头说：“我是交警三中队的，你母亲的三轮翻到路边的沟里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脑袋即刻大了，顾不得请假，匆忙往事发地赶去。

母亲的电瓶三轮车，顺着斜坡，侧翻到了公路边的壕沟里。沟里没有水，十几个大白菜散落在细碎的雪地里。

母亲缩着身子，像一团湿湿的泥，倚在没有叶子的白杨树下。见到我，她老人家哭起来，双手在脸颊上抹来抹去，像个受气的孩子。

这样的意外，谁也不敢保证不再发生。我跟弟弟轮番劝说母亲把电瓶三轮车卖了。

母亲终于点了头。

过了一阵，回到家，见电瓶三轮车还停在西屋里，蒙了一层灰尘，我问：“妈呀，电瓶车咋还没处理？”

母亲回答：“不慌，给的价钱低着呢。”

“价钱低不要紧，咱们赔得起。”

母亲摆着手，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反正，电瓶车不能再骑了。”我跟弟弟一个口气，坚决堵住她老人家残存的念想。

人哪，真的拗不过天意。过了春节，母亲说腿疼。到省立医院一查，这是肢体缺血性坏死，右脚更重。医生告诉我们，母亲的病灶在脚上，病因却在糖尿病。重症患者，只有截肢。

啊！这还了得？多么可怕！

“由不得人啊！”医生说，“要尽快，否则，血液不通，肢体会一点点坏掉。”

临去医院前，母亲说，要把南地里的四季青种上，回来正吃。

母亲推出电瓶三轮车，拍了拍座椅上的灰尘，抬腿骑上去，拧了下电门，三轮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飞快地驰骋到沃野里。

愣怔在村庄里的我们，眼眶里突然间发了水灾。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