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院的老太太们

作者: 于秋月

应该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事,那时候我还在小学和初中晃悠。我们大院在东风街上,大院的前楼是个单位,后院住着我们十几户人家。大院大铁门的锁头一合,就变成了一个封闭的世界,院里的人们像一家人似的。

白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有几个老太太在家,大院里格外寂静。偶尔从街上传来收废品的、卖豆腐的、做糖人的、锔锅锔碗的、卖针头线脑的一声声吆喝,或者“噌、噌”的声音,那是弹棉花的手艺人拨弄弓弦发出的动静。老太太们时常走出大院去搭讪两句。

俗话说,三个人一台戏。如今回想起来,我们大院的几位老太太都是有故事的人。先从我奶奶说起吧。

我奶奶

奶奶出生的时候,我的曾外祖父就拥有200多匹马和15垧地的牧场,是当地的富户。曾外祖母生下我奶奶后不久就去世了。曾外祖父卖掉了所有的马(只留下一匹老马)和大部分地,用其中的一部分钱盖了两座大瓦房分给了两个儿子。此时,离他不远的村庄,他未来的姑爷——我的爷爷——却在利用手里的积蓄买地。爷爷把地出租,每年靠租金生活。

后来我爷爷因为地多,毫无悬念地成了“地主”,我奶奶成了“地主婆”。

奶奶只有两个儿子,平时奶奶和乡下的叔叔住在一起。后来因为我们小,爸妈工作忙,就常把奶奶接到城里照顾我们。我觉得奶奶有点儿半情愿半不情愿,因为,每每老家来人,特别是叔叔家的孩子们来,从进门开始,奶奶就泪汪汪的,拿出平时不舍得吃的东西给他们;人家要是走了,她肯定要眼含热泪送到大街上,站在那儿一直望到他们身影消失,回来后还要长吁短叹好久才恢复正常。我曾看见她偷偷地把我们家的空白稿纸拿给我的表姐。当我像奸细一样向我爸告密时,我爸只是略一沉吟,没有说什么。

我奶奶是半缠足——小时候家里给她缠足,她哭号着不干,白天缠上去晚上她就背着家人松开。久而久之,长辈们实在拗不过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但是,脚的骨头已经被缠裹得变形了。奶奶洗脚的时候常常一边给我看她那不成样子的足,一边愤愤地说这些事。这时,奶奶就觉得还是新社会好,新社会不欺凌妇女。

奶奶最大的爱好是串门,这一点绝对秉承了中国农村妇女的特点。我们去上学了,奶奶把大子炖上,酸菜、土豆切好,鸡食放到鸡槽子里,就去找她的“老闺蜜”——大院门口住的秦家姥姥唠嗑去。大院虽然有好几个老太太,但奶奶和秦家姥姥最好。两个人都来自农村,都不识字,都丧偶,都抽烟(奶奶抽握手牌香烟,秦家姥姥抽旱烟袋),很有共同语言。两个人就对坐在床上,口吐烟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东家长西家短,间或挑挑儿女的不足,再说说老家那些琐事。时光就在两个老太太的烟雾中溜走了。看看表快到中午了,奶奶赶紧起身回家给我们准备午饭。

奶奶特爱美,经常对着镜子把眉毛修得整整齐齐,再用使过的火柴头细细地描,最后往手心里吐口唾液把头发梳理一下,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奶奶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往往是在我的父母上班后。他们一走,奶奶就开始给我们分工了:扫地、擦地、剁鸡食、捡煤核……

其实奶奶还是很疼我们的。每次我感冒,奶奶就会做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面,上面淋几滴香油,那味道至今仍在我的味蕾上回荡。为了这碗荷包面,我总是希望自己多感冒几次。

奶奶每天除了串门,最喜欢做的事是纳鞋底、絮棉衣,我们穿的棉鞋、棉袄,都是奶奶的手艺。

奶奶从不打骂我们。记得我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学校组织去校外义务劳动,那是个冬天,寒风刺骨,身上很快就冻透了。劳动完我憋着一泡尿,尽管一路小跑往家奔,还是没忍住,半路尿裤子了,尿顺着棉裤腿淌到棉鞋里。我大哭起来——棉裤和棉鞋都是奶奶新做的,我害怕奶奶会骂我。可当我硬着头皮推开门,告诉奶奶发生的事,奶奶啥也没说,赶紧给我找了旧棉裤换上。

我们小时候不太讲卫生,同学在一起玩,经常会传上虱子。每当我痒得直挠头皮时,奶奶就赶紧打上一盆温水,用肥皂给我仔细洗头,然后盘腿坐在床上,让我把头枕在她的腿上,戴上花镜一点点扒拉着我的头发,找到虱子或者虮子(虱子的卵),就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盖对着挤死。不一会儿,奶奶的指甲上血迹斑斑。说实话,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难为情,反而觉得枕在奶奶腿上好温馨。

后来我们都考上了大学,奶奶就回农村老家养老了。她的身体渐渐不如从前。在她83岁那年,跌了一个跟头就再也没起来。

奶奶在的时候,经常给我们做的菜是酸菜炖土豆丝,清汤寡水的,那时候特别不愿意吃。即便奶奶偶尔放点儿荤油,也觉得酸酸的菜难以下咽。如今,吃过大鱼大肉的我,最想吃的竟然是这道菜,每次吃都会想起奶奶。菜里有奶奶的味道,有满满的回忆。

奶奶,我想你了。

秦家姥姥

秦家姥姥不常来。她的儿子们都在外地,只有唯一的女儿考到了哈尔滨的铁路学校,毕业后留在了哈尔滨。儿子们孝顺,轮流赡养老太太,老太太只是想女儿想得苦了,才来我们大院住些日子。

秦家姥姥皮肤细腻,长得白净,头上也盘着一个发髻,常穿一件干干净净的灰色上衣,手里端着一根长长的大烟袋。秦家姥姥的抽烟史可长了。据她自己讲,她八岁就会抽烟了。简直不可思议。秦家姥姥说,她每天早上起来都要给爹点大烟袋里的烟——把烟丝摁在烟锅里,用火点着,还要在眼袋嘴上吸一口,烟才会燃烧。久而久之,秦家姥姥就上瘾了,跟着爹一起抽。秦家姥姥的烟一直抽到她83岁寿终正寝。

秦家姥姥是苦孩子出身。生活有多苦?姥姥常说,她40岁才穿上内裤。我听了非常吃惊,回头跟老妈说了,老妈说:“那个时代,哪有裤衩儿穿?穿裤衩的那得是城里人,就是乡下的小地主也没见穿裤衩的。”我问:“为什么呀?”她说:“习惯呗,乡下风俗。当然,也跟穷有关。”

秦家姥姥和姥爷青梅竹马,两家订的娃娃亲。秦家姥爷懂事后就知道自己未来的媳妇漂亮,心中也是特钟情的。姥姥说小时候有一次去他家玩,秦家姥爷那时候也就十几岁,家里穷得没有可拿出手的东西,抬头看墙上挂着灶王爷的画像,便一把扯了下来,塞到姥姥的手里,姥姥羞涩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我问过秦家姥姥:“你是怎么个反应啊?”姥姥说:“啥反应?不好意思呗,心里甜滋滋的,把他家穷的事儿忘到了后脑勺去了。”我说:“姥姥,你也太贪便宜了点儿了。再说灶王爷画像那算啥礼品啊?”姥姥正色地说:“灶王爷可是一家之主。他把‘一家之主’给了我,你品品啥意思。”

按说,秦家姥姥的婚姻应该是幸福的——姥爷是做手工活儿的,每天扛着工具走街串巷揽活儿,虽说大钱没有,可是小钱儿不断。若是精打细算,日子应该还过得去。可是,结婚后姥姥才发现,姥爷吸“大烟泡”,挣的钱还不够姥爷抽的。姥姥哭、劝、闹都没用。有一次姥姥上山砍柴,人还没到家,柴火已经让姥爷给卖出去了。姥姥一共生过九个孩子,只活了三个小子和一个闺女。最让姥姥绝望的是,姥爷抽大烟没钱了,急得团团转,竟然打上了只有一岁的闺女的主意,跟姥姥商量:“给她头上插根棍卖了吧?”姥姥死死地护着闺女,说:“你要是把闺女给我卖了,我就上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然后这几个孩子你想卖谁就卖谁。”说罢就去找绳子。姥爷看姥姥动真格的了,就没敢轻举妄动。你说怪不怪,秦家姥爷还真就把烟戒了。可是没几年,秦家姥爷就去世了。那时候秦家姥姥还不到四十岁。守寡的日子之艰难,可想而知。好在大儿子已经是半大小子,能种地了,艰难地帮着秦家姥姥把家维持了下来。

秦家姥姥裹脚的历史和我奶奶雷同,也是半裹脚,不过她的小脚不像我奶奶的,还是蛮漂亮的。她的外孙女说:“我特别喜欢摸姥姥的脚,像个小肉团,白白嫩嫩的。”有时候姥姥看她那稀罕的样子,就开玩笑地说:“那么喜欢,就把脚给你留下吧。”

秦家姥姥人善良、随和,她暖暖的笑容能治愈人心。大院里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喜欢她,特别是邻院那个半大傻小子“大雁”,大雁患有唐氏综合征,智力有些低下。大雁虽然智力跟不上同龄人,但知道好赖。秦家姥姥一来,大雁就愿意上她家玩。每次大雁都夹着一双鞋,敲敲门,进来后先向姥姥告状:“姥姥,秦叔(姥姥的姑爷)踩我脚了。”然后,大雁自己把鞋换上,坐在姥姥家客厅的沙发上,嘟嘟囔囔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秦家姥姥也不搭腔,坐在大雁对面的床上,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大烟袋,一边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大雁。大雁说够了,就起身和姥姥告别。第二天,大雁一准那个时候还来,进来还告状,然后坐在沙发上又开始嘟囔……秦家姥姥从来没嫌弃、歧视过大雁,就像对我们一样和颜悦色。

后来,秦家搬走了,秦家姥姥自然也走了。最失落的就是大雁,他每天依然夹着鞋来到秦家门口,来了站在那里发呆。房子的新主人自然不会让大雁进去。路过的邻居说:“大雁,回家吧,姥姥不回来了。”大雁也不听,嘴里嘟囔着,说够了,才回。

崔家姥姥

崔家姥姥就是我们院的定海神针。

崔家姥姥不像我奶和秦家姥姥,时而来时而去。崔家姥姥只有一个女儿,女儿从农村老家考到哈尔滨念书,后来在哈尔滨成家立业,崔家姥姥便把老家的房屋处理掉,夹个包袱来女儿家了。崔家姥姥的女儿女婿很孝顺,把家交给她打理。

崔家姥姥裹着标准的小脚,小小的个子,给人一种干净利落的感觉。

崔家姥爷极为仗义和善良,但英年早逝。他去逝那年,姥姥还不到40岁。

崔家姥姥是个热心肠的人,很快就得到院里人的接纳和信任,人们出门了就把钥匙放到崔家姥姥那儿保管。她家厨房里的一面墙上有个长钉子,专门挂各家的钥匙。谁家大人中午回不来,小孩就拿着饭到崔家姥姥家热;谁家来客人进不去屋了,会被崔家姥姥招呼到家坐会儿;在大院洗衣服的人,一准儿去崔家姥姥家接水,姥姥为这还特意准备了一根长管子……院里因为有崔家姥姥在,仿佛就有了主心骨。

崔家姥姥特别能干,小小的身躯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她总是不知疲倦地忙碌着,似乎把家里所有的活儿都承包了。她家窗户底下搭了个棚子,棚子除了做仓库,里面还挖了个菜窖。时常看见崔家姥姥挪动着小脚,缓缓地钻到里面,一待就是半天,出来时浑身都沾满了泥土。

其实崔家姥姥是大院里最爱干净的人,经常看见她泡上一大盆衣服,坐在小板凳上,把洗衣板放在盆里,使劲搓洗衣服。她洗过的衣服和床单都是透透亮亮的。她跟我讲,她女儿单位有个小媳妇特别能干,每次洗衣服总是清洗一遍又一遍,直到洗过衣服的水清澈透亮了才罢休。她说这话时,语气里满是对这个“小媳妇”的赞赏。

崔家姥姥不喜欢串门,她似乎更愿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有空闲,她就戴上老花镜,盘腿坐在床上读书。崔家姥姥确实在“读”,我常常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听她说书里的故事。她是在扫盲班里学的文化课。自打识字后,她面前仿佛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使她发现了世界的奇妙。姥姥不满足扫盲班认识的那几个字,她学会了查字典。凭着这股劲,姥姥渐渐地能看唱本和小说了。不过她最喜欢看评书,什么《岳飞传》《三侠五义》《封神演义》,等等,姥姥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们家和崔家要比和别的邻居近一层。首先是我们两家紧邻,中间只隔一堵墙,那面墙很薄,但凡说话声大一点儿对方就能听到。我爸妈说要紧事的时候,总是压低嗓音。其次她家阿姨和我妈是同一学校的同班同学,那时候两家住的县城挨着,放假了两个人一起走。我妈家远,有时赶不上车了,就在她家住一宿。

也许因为这些关系,我觉得和崔家姥姥最亲,特别喜欢去她家和她唠嗑。在那些和姥姥相处的时光里,我仿佛找到了一片心灵的净土。姥姥不但给我讲书里的故事,还教我做人的道理。姥姥告诉我:“要多读书多认字啊!书里有好多你不知道的事。还要尊重书啊!从前有个和尚,在止静(睡觉)的时间偷看书。遇到师父查夜,和尚情急之下把书坐在屁股底下,结果师父发现了,把他拉出去打了五十大板。师父说:‘我不是惩罚你看书,而是因为你把书放到了不该放的地方,那是对书极大的亵渎。’”姥姥讲的这个故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从那时起,我就对所有的书怀有敬畏之心。

有一年,崔家姥姥生病了,大人们说已经绝经多年的姥姥又见血了,医院检查说子宫长了肿瘤,要做手术。崔家叔叔和阿姨决定去北京给姥姥治病。姥姥走的前一天,大人们纷纷到姥姥家给她送行,我们小孩就站在窗外,默默看着姥姥家那扇熟悉的门,心中满是牵挂。

过了不久,姥姥平安回来了。姥姥对我说,给她治病的是个年轻的女医生,说话特别温和,那小手可轻柔了,做个医生真是了不起。姥姥和我都没想到,几年以后,我考上了医科大学,也做了一名医生。

上一篇: 周小姐
下一篇: 唇红·齿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