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取景框
作者: 夏群一
林知书听到“败犬”这个词,是在卫生间。当时,两个同事大姐在水池前边洗杯子边聊天,其中一人说,现在的小姑娘找对象时眼睛长在头顶上,既要男的事业有成,又要男的温柔体贴,挑挑拣拣,就过了30岁。女的过了30岁,再漂亮再有钱,也成了败犬。
网上有人用“灭绝师太”“圣斗士”“斗战胜佛”这类词形容“剩女”,她都无所谓,但“败犬”是诋毁,是人身攻击,林知书有点儿接受不了。于是,她按下冲水键,打断了两人没完没了的“厕所社交”。
同事给林知书发来一张拍摄于地铁上的照片,问是不是她。照片上的人戴着墨镜和口罩,认真地看书,其他入镜的人全部埋首于手机。
这确实是她。那天她忘了给手机充电,漫长的40分钟对她来说有点儿难熬,好在有口罩和眼镜做掩护,想起包里还有一本《佩德罗·巴拉莫》,就掏出来读。
同事随后发来一个链接,那是一篇微信公众号推文,文章标题很直接:每天十张图。十张照片中,林知书那张注释为“卓尔不群”,还有注释为“生命的力量”的地砖缝隙里顽强生长的植物;注释为“伉俪”的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携手相伴的背影;注释为“自带光芒”的晨曦中环卫工人扫地的身影……所有的照片构图都很考究,将光影艺术运用到了极致,可以看出摄影者具有很高的审美能力且热爱生活。她翻看了这个微信公众号的其他文章,发现运营者几乎每天都会更新,标题也都是“每天十张图”,人、动物、植物、静物的都有。照片没有归类,没有主题,就是摄影者将自己每天所见,浓缩为十张图片,加上言简意赅的注释。
不知不觉间,林知书已经在这些图片日记中流连了二十多分钟。她关注了这个叫“取景框”的微信公众号,退出前,看着“图三那个地铁上看书的女的,怕不是作秀吧,戴着墨镜看书?”的留言,她还是没有忍住,回复了那个留言者三个字:子非鱼。
林知书并不排斥照镜子,或者说,经过三十多年的“修炼”,她已经能够非常平静地面对自己的容貌了。就像此刻,她拿着奶奶留给她的木柄镜子,再一次用目光描绘占据了面部四分之一的鲜红斑痣,没有任何情绪起伏。镜子表面布满划痕,木质的手柄被岁月包了浆,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她总是想到奶奶常对她说的那句话:你自己不怕看你自己,就不怕别人看。
这块鲜红斑痣从她出生那一刻起就出现在她的面部,最开始是在右眼睑处,颜色淡红,后来扩大阵地,波及右眉、右颧骨,乃至右边太阳穴,并由淡红色转为暗红色。
父母带她做过几次激光治疗,医生说鲜红斑痣是无法根除的,只能控制不让面积扩大,不高凸皮肤,且需要长期治疗。可治疗的效果不尽如人意,它像影子,她长,它也长。
父母从小就给她灌输一个观点——心灵美才是真的美。他们还用那些刻意又小心翼翼的关爱,照顾她的情绪,呵护她的身心,在她周身打造了一副爱的保护罩。行走人间沙场,保护罩还是被那些语言刀与眼神剑刺得千疮百孔。她知道,她这辈子注定要比别人承受的东西多。
二
林知书一打开家门,就看到母亲在摆弄碗筷,餐桌上有两菜一汤,都是她爱吃的。电视柜旁边的富贵竹中,几朵香水百合正盛放。她知道,待会儿母亲有话要说,主题必定和她的婚姻大事有关。
这套房子的首付花掉了父母大半辈子的积蓄。他们在省城买房的目的是为了让她在谈对象的时候,多一个可以摆上台面的支撑条件。母亲去年3月退休后,从县城来到省城,说是给她搞后勤,但更主要的动机,母亲没说,她懂。
果然,吃着吃着,母亲开口了,小书,昨天我以前的同事和我说,她家一个亲戚的儿子大你三岁,是好运楼的大厨,虽然个子矮了点儿,也没有上过大学,但听说人不错,周末你要不见一下?
她惊讶地看着母亲,回溯母亲的要求什么时候变低了。也许母亲的要求是随着她一次次相亲失败而一步步降低的,并非陡降。
不是说大3、6、9岁不好吗?她低头剥虾,有些漫不经心。
这些都是老一辈说说而已,没有任何科学依据。
36岁了,没有婚史吗?
没有,好像是因为和一个谈了好几年的女朋友分手后,一直没走出来,现在大概是想通了。
她“哦”了一声,她对厨师没有偏见,但脑子里还是迅速浮现了一个头发油腻、大腹便便的男人形象,心里有些发怵。她知道这仍然是一次没有结果的牵线搭桥,但看着母亲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她还是问了句,多高?
母亲眼里星光一闪,说,具体身高我同事没说,我看应该不会比你矮吧。说完,母亲立刻翻出微信中同事发给她的照片。
照片中的小伙子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身材适中,看着很清爽,不是她想象中的厨师的样子。
一直以来,林知书对相亲对象的长相和身材并没有什么特别要求,对男士的家庭和经济收入也没有树特别的标杆,但不代表她没有其他要求,比如对方的内在特质、家庭责任心和感情忠诚度,最重要的是两个人是否可以同频共振。即使经历过一次又一次失败的相亲,她仍然相信,她的生命中缺的不是一个异性,而是一个可以共鸣的灵魂。如果两个人的受教育程度悬殊,没有共同语言,脾性不和,将婚姻生活过成折磨,那么结婚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母亲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有时候我和你爸都怀疑让你读研究生是不是正确。古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现在这个社会,无才肯定是不行的,但读到本科就差不多了,因为男方的学历要是低于你的,他也会慎重考虑,说到底,男人还是希望在婚姻里强于女人。以前我们确实也考虑到这些问题,但现在,年龄不等人,我们还是要把条件放宽一些,你说呢?
那你们现在的意思是,只要有人愿意娶我,我就嫁?!她站起来,动作有些大,凳子腿与地砖摩擦出尖锐的声响。她觉得不可思议,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同为女人的母亲怎么能有这样的偏见。
你知道妈妈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希望你能找一个各方面都优秀的对象,但是你……母亲的声音哽咽了。
她知道母亲吞下的后半句话是什么,是呀,一个33岁的剩女,面部还有这么一大块骇人的印记,不放低条件,大概率要单身一辈子。她有很多辩白的话想说,但她素来最怕母亲的眼泪,只得说,好了,好了,我见还不行吗?
三
收到“取景框”公众号的消息提醒时,林知书正在上班的地铁上。作者放出了她评论的那句“子非鱼”,还单独回复了她:是的,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戴着墨镜看书,但她的样子绝对不是装的。林知书被这句话感动了,回复道:谢谢。很快她意识到,这个“谢谢”还传达出另一种含义——她是照片中的主角,因为作者很快给她发了私信:请问,你是地铁上那个看书的女孩吗?
她知道任何细枝末节都会让原本平静的生活生出一些波澜,她不想徒增烦恼,但回了:嗯。紧接着,作者写道:缘分真奇妙啊!拍了这么多照片,第一次有拍摄对象找到这里,不过不好意思,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拍了你的照片而且发出来。很高兴认识你,能把你的微信号或者电话给我吗?
林知书很注重边界感,所以选择无视这个请求。
这时,陈友好发来问候:新的一周,工作愉快。
陈友好就是前阵子母亲同事介绍的那个厨师,上周六下午他们见了一面,地点是她选的,在一家咖啡店。陈友好和照片上别无二致,比她高一点儿,她也只有一米六二而已。见面时,林知书捕捉到一个细节,他们进店的时候,有两个客人刚离店,拖拉出的凳子占据了半个过道,陈友好一一将椅子复归原位。坐下后,她将长发束了起来,想让他看清楚自己的脸,她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好,但还是想让他先提出。林知书扎起头发后,陈友好毫无避讳地盯着她的右脸看,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她觉得被冒犯,立刻回避了那有些灼热的目光。后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些各自的情况,大多时候他们都是透过玻璃,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陈友好不断地搅拌面前的咖啡,却不喝。
其间,她没头没脑地问了陈友好一句,你知道《佩德罗·巴拉莫》吗?
他的表情有点儿蒙,但接话很快,谁,外国人?
她笑笑,没有解释。
那天分开前,陈友好并未中止这段关系,反而说,下次再约。这有些出乎林知书的预料。
谢谢,她回复。她和陈友好真的无话可说。
此时,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长相普通,戴着眼镜,但发型很酷,是那种韩式气垫烫。
男人说,你好,又见面了。一边说一边张开双手的食指和拇指构成一个长方形的取景框,我是之前拍照的人,每天十张图,刚才和你联系过。
林知书恍然,哦,你好。她的心绪已经被他的声音吸引,他说话字正腔圆,声音浑厚,让人联想到男中音歌唱家和播音员。
你好,我叫苏天成。他露出笑容,见真诚。
她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但礼貌和修养告诉她,戴着墨镜和人聊天不礼貌,犹豫了两秒后,她摘下墨镜,同时留意了一下他的反应。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没有看到那块鲜红斑痣,或者说,看到了,但并不觉得惊讶。这让林知书有些感动。
苏天成又说,对了,上次那张照片中,你看的书是《佩德罗·巴拉莫》吧?
这句话让林知书惊讶又紧张,她低头将手机装进包里,来掩盖可能出卖她内心的表情,然后压着声音问,你也看过?
他说,没看过,但知道。
接下来两人相谈甚欢,工作、文学、摄影,二十分钟过得很快。苏天成深谙谈话艺术,总能在她感到尴尬,不知如何接话时,巧妙地过渡话题,照顾她的感受。
苏天成是职业摄影师,在一家婚纱摄影工作室工作,工作室离她的单位不远。下地铁前,苏天成再次提出加她的微信,这次她没有犹豫。她很久没有和谁进行过这样有质量且愉悦的交流了,她不知道这算不算灵魂相通。
四
接下来,林知书每天都会去“取景框”看苏天成的更新,然后根据那些照片去描摹他一天的日常,以及心境和思想。有一天,苏天成给林知书发来一组照片,说今天他拍了太多,让她帮忙挑选。她根据自己的审美帮他做了取舍,甚至还做了注释。苏天成那天发出的十张图片全是她选的,且一字不差地采用了她的注释。
她和苏天成的交流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她也会将随手拍的照片发给他看,他很有耐心,指导她怎么用手机拍出更专业的照片。她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波澜不兴的心湖里,有了风吹、柳拂,充盈着一种温馨的悸动。
当她发现在“取景框”或者说在苏天成身上花费了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时,她就知道自己喜欢上他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喜欢”的感觉了。
有一天,苏天成问她,能不能当他的“模特”。他们的工作室策划了一个活动,名为“残缺也是美”,需要寻找十个有特殊情况的女性作为拍摄对象,经过“爆改”,让她们看到自己的美,从而找回生活的乐趣与自信。林知书知道这是摄影工作室增加曝光度,引流的一种营销手段,她不想自己的异于常人被拿来消费,但又想支持苏天成,也想尝试一下是否能够真如他所说,找到丢失的自信。
苏天成似乎猜到了她的犹疑,说不着急,让她再考虑考虑。
隔了几日,苏天成发来左脸有一大片黑色胎记的女孩爆改前后的照片,以及一些视频。爆改前,女孩戴着大大的黑方框眼镜,披肩的黑发最大程度遮盖着脸,与她何其相似。爆改后,女孩穿着旗袍,头发被高高盘起,插着一支步摇。她的妆容精致,黑色胎记并没有被粉底掩盖,而是用深蓝色的线条勾勒出形态,像极了半只蝴蝶,又用深蓝、墨绿、月白色的彩绘颜料在脸上画了两片很小的零落的蝶翅,右额上,还有一只立体的蝴蝶振翅欲飞,寓意不言而喻。
林知书被震撼到了,她很想知道,这种改变是仅此一次,还是长期有效。
她答应了苏天成的邀约,并确定了拍摄时间,苏天成将她安排在最后,说是压轴。这也不得不让她遐想,自己对他来说,是不是也有些特殊呢?
五
林知书和陈友好“交往”满一个月后,在微信里提出了“分手”。
陈友好没有及时回复信息。
林知书知道,陈友好是一个温暖的人,如果她不奢望灵魂相通,只需要一个家的话,或许他是一个合格的人选,但她还想继续等待爱情,不然这些年来的坚持不就是个笑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