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中情愫 石上春秋

作者: 杨静一 范倩倩

初春,安徽歙县程礼辉的工作室内,程礼辉正手持刻刀,对着一方歙石坯料凝神运力。刀锋与石面接触的瞬间,发出细密的沙沙声,石屑如雪片般簌簌落下。案头摆着几件作品:《月夜诗意砚》《文竹清供长方砚》淡泊典雅,如诗如画;《赤壁怀古砚》《西江月砚》厚重深沉,大气磅礴;《门字砚》《如福砚》意境深远……程礼辉轻抚砚坯上的金晕纹路,说:“这些纹理是亿万年前地壳运动的记忆,我的任务是把它们唤醒。”

程礼辉刀锋游走处,光阴簌簌而落。他以身作桥,将唐砚的磅礴大气、宋砚的文脉风流,以及徽州的山水烟雨,悉数凝于刃尖。“石头有魂,刀下有命。”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

刀与石:

从砚雕匠人到砚雕精神传承者

歙县,古徽州府治所在地,千峰竞秀,文脉绵长。这里孕育了黄宾虹的山水墨韵、汪更新的金石气象,更滋养了一代代匠人巧夺天工的技艺。程礼辉,这位生于斯、长于斯的歙砚大师,用数十载光阴,将一方方砚台雕琢成徽州文化的缩影。

1972年,程礼辉出生于歙县一户砚雕世家。外祖父方钦树是歙砚名匠,刀下砚雕如诗如画;舅舅与两位姨母亦承袭家业,刀耕不辍。幼年的程礼辉常蹲在作坊的角落,看长辈们以刀为笔、以石为纸,徽州的门楼、山影、溪流在砚台上渐次浮现。他回忆道:“那时只觉得石头会‘说话’,每一道纹理都藏着故事。”

“我小时候最怕两件事:冬天握冰凉的刻刀,夏天闻桐油烟墨。”程礼辉回忆,20世纪80年代的歙县作坊没有取暖设备,学徒只能在冰冷的环境中练习“悬腕功”——手持3斤重的铁刀,腕悬沙袋,在废石料上刻直线,误差不得超过0.5毫米。

1996年,程礼辉进入外公方钦树和小姨方枕霞开办的徽州工艺美术厂,专事歙砚雕刻。初握刻刀,他便尝尽艰辛。歙石坚硬如铁,雕刻时稍有不慎便崩裂损毁,手腕须稳如磐石。一天下来,五指僵直如木。为练腕力,他将沙袋绑于手臂上,寒冬腊月仍赤膊挥刀,指尖磨出的血泡结成了厚茧。他的右手食指至今留有铜钱大的茧疤,那是他连续作业留下的永久印记。舅舅见他痴狂,叹道:“礼辉这劲头,像是要把石头刻进骨子里。”

一番磨砺,终有所成。程礼辉凝聚匠心独创刀法:起刀如蜻蜓点水,落刀似铁画银钩,收刀若抽丝剥茧。他以斜刀勾勒人物样貌,圆刀雕出云纹翻涌,直刀刻就溪流潺潺。砚台置于案上,竟似听得海风阵阵、众人笑语。业内评价:“程氏刀法,刚柔并济,有金石声,兼文人气。”1998年,程礼辉成立了一品砚堂工作室。

20世纪90年代末,歙砚产业迎来商业化高峰。机械雕刻冲击着手工市场,旅游景点充斥着千篇一律的“龙凤砚”“貔貅砚”。程礼辉的工作室接到一个订购100多方砚台的订单,对方要求一个月内完成。“那批砚台我现在都不敢看。”他坦言,“刀工虽精,却像没了魂的提线木偶。”

转机出现在2003年。这一年,他受聘江西婺源县朱子艺苑,担任首席工艺美术师。在查阅《歙州砚谱》时,上面的一段记载令他悚然心惊:“唐开元贡砚,取龙尾山石,凡二十七道工序,历三寒暑方成。”重读《歙州砚谱》,他方知一方唐砚需七日选石,三载琢磨。对比当时的流水线作业,他尖锐地指出:“若失却‘以文入砚’的传统,歙砚终将沦为旅游纪念品。”一日,程礼辉见一汉代残碑拓片,风雨剥蚀处如老松虬枝,恰似将千年光阴封存于方寸,遂取金晕石仿之。这段经历催生了《残碑砚》——他以汉代碑刻残片为形,砚额处仿青铜锈蚀,砚堂留天然石皮。抚之粗粝,观之苍古,仿佛触摸到时光的肌理。程礼辉说:“残碑是历史的伤口,我要用刀锋为它续写生命。”

在朱子艺苑期间,他不仅将歙砚的制作技艺发挥到了极致,还将歙砚与文化特性紧密联系在一起,赋予歙砚更深厚的文化内涵。

守与变:

传统工艺的当代突围

2019年,程礼辉在安徽师范大学艺术学院讲座时,有学生直言:“砚台离我们的生活太远了。”这句话刺痛了他。面对年轻一代对传统砚台的疏离,程礼辉选择以创新破局。他研发的“砚艺倒流香组件”将歙砚与香道结合:在传统歙砚侧面开凿螺旋孔道,当倒流香点燃时,青烟顺孔道盘旋而下,与砚池水面形成的云纹产生光影互动。“这款设计融合了歙砚制作中的‘俏色巧雕’与徽派建筑‘四水归堂’理念。”程礼辉展示着设计图纸:砚台上的金晕纹化作烟云路径,墨堂凹陷处暗藏水位感应装置。目前该作品已获国家实用新型专利,并被中国大运河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馆收藏。

在歙砚传统工艺的传承中,他更是倡导“以心传心”。弟子许文海曾抱怨:“师傅总让先读《徽州府志》再动刀。”程礼辉笑答:“不知徽州事,怎刻徽州魂?”如今,他的工作室挂着30幅弟子绘制的“徽州元素手绘”,从棠樾牌坊到毛豆腐摊,从歙县方言到徽剧脸谱。“这些孩子正在用年轻人的语言重述传统。”程礼辉欣慰道。

歙砚优质石材自封坑后变得极为稀缺,以往在做老坑料的歙砚时,在砚坯整形切割环节,一些边角料往往都被废弃处理,颇为可惜。程礼辉最大程度地开发利用了这些优质石材的边角料,将其做成小砚(可写小楷)、掌中宝(把玩)、黛砚(可写心经之类的小书法字体)、手把件砚(把玩)。这也让喜爱歙砚的人能有更多机会欣赏到歙砚精美的雕刻工艺和优质石材本身的天然纹饰。与此同时,程礼辉还倾心于将家乡的徽文化与自己的歙砚产品进行深度融合。他精心研发出“徽风徽韵”伴手礼系列产品,每一款伴手礼都以歙砚与徽墨为核心元素,巧妙结合了徽州地区独特的民情风物,极具创意与艺术价值,展现出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程礼辉在传承徽州传统文化的同时,还赋予这些歙砚礼品时代气息,在设计与包装上摒弃了传统歙砚市场上伴手礼包装老套、缺乏新意的现状,使其更好地契合现代人的审美与生活方式。

程礼辉更重视跨界联动的文化输出。近年来,他与一些研究机构和设计团队合作,将歙砚元素融入现代生活:他以墙砚为原型设计的玄关摆件,月销量突破千余件;他的徽州民俗系列浮雕授权某国潮品牌,应用于手机壳、文具等日常用品;他与某社交平台合作开展“非遗直播课”,单场观看量达数十万人次。“真正的传承不能困在博物馆里。”程礼辉展示着直播间的留言截图,一条“原来歙砚这么酷!”的弹幕被他特意标红。

石与史:

一个人的文化长征

真正让程礼辉名动天下的,是荣获第十二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的《徽州无梦》(套砚)。这套作品的灵感,源自一次尴尬的经历:友人访歙,对徽墨歙砚、徽派建筑、徽州雕刻、徽州剪纸等如数家珍,程礼辉却赧然发现自己对故土知之甚浅。“灯下黑啊!”于是,他背起行囊,用两年时间走遍徽州六县。在渔梁坝听老船工讲徽商启航的故事,于清懿堂前凝视“贞烈流芳”的匾额,到许村记录板凳龙舞动的轨迹。

归来后,他将万千气象浓缩于四方砚台,组成《徽州无梦》(套砚)。《徽商起源》砚面刻渔梁古渡,商船扬帆处金晕流转,似旭日初升;背面铭文“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刀锋遒劲,如商旅跋涉之艰辛。《徽州女人》正面刻“清懿堂”,砚侧煤油灯下纳鞋女子发丝纤毫毕现;砚堂一抹胭脂晕,恰似灯焰暖光。程礼辉说:“徽州女人的青春,都熬成了门楼上的砖雕。”《徽州民俗》使用俏色巧雕,金晕化作钟馗袍袖翻飞,墨堂隐现小鬼惊恐之态,动态十足。《徽州古建》砚背层叠如鳞,喻“步步高升”;砚额留天然石眼,恰似明月照徽州。

其中《徽州女人》的创作细节颇具代表性:程礼辉选择将清懿堂刻在砚的正面,清懿堂是全国唯一的女祠。为准确还原女祠建筑结构,程礼辉七赴歙县棠樾村,用游标卡尺测量砖雕缝隙,最终在砚台侧面刻出0.3毫米宽的门楣纹饰。“每道刻痕都是对历史的致敬。”一位文物专家如此评价。

这套作品在展览时引起了轰动。业内评价:“以石为史,刀笔传魂,徽州千年文脉尽收一砚之间。”

2019年,程礼辉携《徽州无梦》(套砚)参加非遗手工艺大展。有非遗专家注意到《徽州民俗》中1毫米以下厚度的镂空雕刻,特意用放大镜观察后惊叹:“这需要稳定如外科医生般的手臂控制力。”“他们看中的不仅是技艺。”程礼辉指着展签上的说明,“这里写着‘13世纪徽州文脉的当代延续’。”

程礼辉还与时间赛跑,对歙砚文化进行抢救性保护。2016年,他启动“歙砚记忆工程”:整理家族留存的127本清代砚谱,建立电子数据库;采集21位老匠人的口述录音,总录音时长超过400小时;对龙尾山34个古矿坑进行地质测绘,标注濒危矿脉坐标。

暮色渐渐笼罩徽州古城,程礼辉工作室的灯光依然明亮。刀锋起落间,石屑在光束中纷飞如雪。案上未完成的砚雕已初现轮廓——那是他致敬新安山水的新作,砚背的披麻皴刀法藏着他对故乡山水的眷恋。“有人问我什么是歙砚的灵魂。”他轻拭刻刀上的石粉,“你看这些金晕纹,像不像徽商走过的阡陌?这些眉纹,是不是母亲灯下的针脚?”

窗外,渔梁坝的江水依旧奔流。暮色四合时,作坊里又响起金石相击之声。刀锋起落间,一方砚台正渐渐苏醒:它是苏东坡笔下的“金声玉德”,是汤显祖诗中的“无梦之境”,更是八百里徽州山河的另一种存在。在程礼辉这位匠人的刀锋下,徽州正续写着新时代的文化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