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择校运动”迷思

作者: 徐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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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9月4日,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夏洛特市,15岁的黑人女孩多萝西·康茨在她父亲的护送下,走向了当地高中。其间,一群白人学生把他们团团围住,并进行言语侮辱

前几年,因富豪背景和对宗教学校的偏爱,特朗普政府的教育部长贝齐·德沃斯迷恋教育券和特许学校,让关于择校运动的争议变得白热化、政治化。持不同政治立场的人,很容易戴着有色眼镜,看待这一持久的公立教育改革运动。

择校,本质上是对公立基础教育系统的扩展。所以,我们首先要了解美国的公立基础教育系统。这个系统以学区为基础单位,下设学前教育和中小学。学区内公立学校的运营,以学区的房产税为主要经费来源。住在哪个学区,就有上哪个学区学校的天然权利。因此,哪里房产税收得多,学校经费就多。钱多,就能聘好老师,购买好设施,设置更丰富的课程;钱少,则相反。

哪里房产税收得多,学校经费就多。

因此,富人聚集的学区,房子贵,税高,学区好,教育好。好学区会产生虹吸效应,把富人、中产阶级吸引到特定的区域购置房产。支付不起高昂房价、房租的穷人,被天然地隔绝在特定区域外,事实上形成了以社会经济地位为标准的社区隔离。

打破隔离了吗?

美国现代择校运动,起源于1954年最高法院对布朗诉托皮卡教育局的判决。在这个判决前,虽然美国名义上废除了黑奴制度,规定黑人和白人拥有平等的受教育权,但实际上仍在实行种族隔离,黑人和白人学童不得进入同一所学校就读,即所谓隔离但平等的政策(separate but equal)。布朗胜诉后,学校不得因种族因素拒绝学生入学,黑人学童获得了和白人共校的权利。

但几百年的种族隔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黑人来了,白人就跑了。白人逃离市区,搬到郊区。市区慢慢地变成了黑人区和贫民窟。原先白人为主的优秀市区学区,变成了黑人为主的落后学区。

如何打破这种居住和教育的种族隔离?学者们和各级政府做了很多研究和实验。择校运动就是其中之一,其出发点是要解决公立教育竞争力不足的问题,希望能拓展传统公立学校以外的选项,提高公立教育的质量。

择校运动的核心,是讨论公共教育的资金如何分配:如何平衡各学区间教育经费的巨大不均衡?是否允许使用税收,自由购买教育服务?是否允许公共教育经费投放到宗教学校?

路线之争

跟随美国的政治光谱,择校运动有两条主线。一条由保守派思想家、197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米尔顿·弗里德曼开创。他于20世纪50年代在《政府在教育中的角色》中提出,要将自由市场理论应用在教育领域。公共资金跟随学生,不管公立还是私立学校,以教育券的形式,按人头分配教育资金。学生用教育券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教育服务。米尔顿·弗里德曼因此被视为美国择校运动之父。

批评者认为,抗拒教育融合的白人家庭,会利用税收支持的教育券上私立学校,进一步强化教育的种族隔离,消弭布朗诉托皮卡判决取得的成果。

另一条主线是自由派开拓的。他们认为,美国的公立教育系统有边缘化弱势群体、不提供同等教育机会给弱势群体的“黑历史”,而且这个趋势在社会贫富差距日益悬殊的今天,一再扩大。择校,应着重为弱势群体提供更多接触优质教育资源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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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择校运动之父— 米尔顿·弗里德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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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纪录片《自由选择》片段

其实,保守派对公立教育系统边缘化弱势群体也有类似的认识,只是开出的药方不同。比如,1980年弗里德曼主持了一部教育纪录片《自由选择》。片中开场,学生在校门口排队,在监视下排队经过金属检测器。然后,安保人员用手持安检器材逐一进行检查。他评论道:“学生要经过金属探测器检查才能上学,这难道不糟糕吗?他们怎么可能在这种环境下学好?”他认为,穷人阶层没有办法享受平等的教育。择校,能给他们选择更好教育的自由。

美国择校有多种形式:特许学校、教育代金券、奖学金、税收抵免、磁力学校/培优学校、学区内和学区间择校。其中,教育代金券和特许学校,是两种最重要的择校方式。

有人存在一些误解,以为保守派支持教育代金券,自由派支持特许学校。实际上,无论教育代金券还是特许学校,都得到两派不同程度的支持。比如,20世纪60年代自由派曾在加州Alum Rock推动了一个教育代金券实验项目,让低收入家庭用教育券选择更好的教育。

代金券刺激教育体系发展

弗里德曼的教育代金券改革主张,所有的家庭都应该可以用教育券择校,如果只向部分人发放教育代金券,将影响自由市场的规律。而自由派的观点则相反,他们认为教育代金券应该发给无法接触到优质教育资源的低收入群体。

实际上,众多教育代金券项目里,只有内华达州2015年的教育储蓄账户项目,最接近弗里德曼的设想。家长可以申请将州教育人头费存进特定账户,用于非公立学校以外的教育支出。其他的教育券项目,更倾向于自由派的设想,主要为选择私立学校或教会学校的低收入家庭支付费用。其中,哥伦比亚特区是唯一允许将联邦教育拨款用于支付低收入家庭孩子上私立学校费用的地区。

关于特许学校的立法得到历届政府支持,是少有的两党都支持的政策。

还有几个州,如佛罗里达、宾夕法尼亚和明尼苏达等,公司或个人可以将税收减免的钱,捐赠给特定的基金会,作为奖学金支付低收入家庭孩子上私立或宗教学校的费用。

在各种择校项目中,教育代金券被认为是最能增加教育体系竞争力的一种方式。密歇根州密尔沃基的教育代金券项目,最初只有1000人参加,在增加了宗教学校这个选项后,人数剧增。到2015年,有逾2.7万学生参与教育代金券项目。而宗教学校是否应该得到公共资金的资助,也是保守派和自由派争论的焦点之一。

特许学校不尽如人意

特许教育则得到更多自由派的支持。左派对多年来城市公立教育的失败非常失望,寻求教育创新来打破既有的僵化教育格局。特许学校模式既要努力改革公立学校,又要保持它的公立性质。

特许学校有的开在关闭的公立学校里,有的借用公立学校的课室。运营经费来自当地学区,按录取学生的人数获得经费,由私立机构来运营,不受公立学区控制。特许学校教师的福利待遇,没有公立学校好,也不设终身教职,所以实际运营经费低于公立学校。特许学校的支持者认为,这会给僵化的公立教育系统带来活力和竞争力。

关于特许学校的立法得到历届政府支持,是少有的两党都支持的政策。小布什政府的“一个也不能少”(No Child Left Behind)就是其中之一,寄希望于利用立法作为主要的推动力,促进公立教育体系改革。该项立法规定,在连续两年不达标的学区,允许学生在学区内,转学到包括特许学校在内的其他学校;6年不达标的学校,关闭重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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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7日,美国科罗拉多州丹佛市的一所寄宿学校门口

奥巴马时期的教育改革方案,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表现差的学校可移除校领导和教师团队,将整体学校交付给特许学校或非营利机构来运营。

目前,全美有7500所特许学校,分布在44个州,服务300多万学生。这些学校包括单一性别学校、表演艺术学校、科学和技术特色学校、双语学校、残障人士学校,以及为辍学生创办的学校等。

但特许学校的影响力远没有达到预期。数量上,它们只服务了k-12学生群体的5%左右,没有给公立教育市场带来竞争压力。质量上,在不少地方,特许学校已不再是当年的教育改革排头兵,反而成为了需要被改革的既有教育体系的一部分。

无论是教育代金券还是特许学校,其实和公立学校一样,绝大部分资金都来自当地学区的房产税。不同学区因着房价和房产税的高低,可用资金差别非常大。比如,我工作的一个纽约州学区生均费用是10355美元,而纽约州的生均费用中位数则是35000美元左右。

过去的6年里,在我服务的纽约州布法罗市的内城学区,各个学校在组织活动,提升低收入群体学生上大学的概率。然而,乱象频生的教育代金券和特许学校改革,不仅分走了宝贵的公共教育经费,还导致优质学生从公立教育系统流失,某种程度上加剧了教育不公。

我目睹一些公立学校因不达标关闭,重组成新学校,更多的特许学校开设起来。但这个学区始终是一个落后学区,没有起色。各种改革在不断折腾学生和老师,学区领导和校长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但实际效果让人无奈和失望。

所以,一些看似时髦先进的教育改革设想,到底好不好,要看最后落地的真实效果,要看能不能真正缩小教育差距,为更多中低阶层孩子提供更好的教育。

(作者系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教育学博士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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