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的夹缝里开花

作者: 仇士鹏

在时间的夹缝里开花0

和本科同学聚餐时,他一脸惊讶:“你瘦了哎!”“唉,太忙了,累瘦的。”我撇着嘴答道。“你都有白头发了”,他盯着我仔细端详着,不禁问道,“你这两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分外充实’地过来的!”我笑了笑……

这两年,我从一个忙着上课、备考的本科生变成了拥有学术研究、处理横向项目的硕士生。最大的变化就是曾经可以肆意挥霍的业余时间从大浪里的沙变成了黄金,愈发稀少。没时间写作,这是很多非专业的文学爱好者总会遇见的问题。

我曾用“疯狂”形容过我本科时的写作状态——就像是一支笔穿上我的鞋子行走在人间。

为了给老家报纸投稿,我把市里的所有景点都走了个遍,从5A级景区到不为人知的小公园,甚至是一条在地图上都无法搜索到、只有老人能叫出它的诨名的河流,每处草坪上都有我的脚印,每处残荷旁都有我的耳朵在听雨。采风和写作成了我大四保研后生活的主旋律。每天,大脑都会被腾出一部分来思考,如何将所见所闻所感写进文章。这种对时间铺张浪费般的消耗,让我在尽情完成写作后,心里充满了酣畅淋漓的感觉。

不过,从现在到今后我可预见的几十年时间里,这样全身心将时间倾注在写作上的情景注定要一去不复返了。

读研后,出差、做项目与改报告循环往复,让我的大脑仿佛变成了老式的烧水壶,壶盖转着圈跳个不停,生活则像是被爬山虎层层包裹的墙,看不出本身的颜色和质地。写作的时间骤降,从一条浩浩荡荡的江河变成了支离破碎的溪流。我在等待程序运行的时候写;在早上起床导师发来消息前写;在把改好的项目发给导师后,余温尚存的夜色里写;在地铁上写;在出差回宾馆后,躺在酒店的床上用手机写……写作成了见缝插针的活。

这种夹缝里的偷闲也改变了我的写作习惯。以前,我习惯用半天的时间去将一篇文章从无到有、从模具到成品,要么不写,要么就把它写完。而现在,我往往只能在空闲时写下只言片语,最多是一个段落,然后用多个日夜将各个段落删减增补,进行润色后再串在一起。这样的文章必然是少了“第一时间”所带来的鲜活与绝对纯粹、真挚的抒情——拉长了战线会让人瞻前顾后,对当时的情绪和观点产生怀疑和犹豫。但也因此,文章有了辩证、成熟和圆融的机会。穿越时间的回眸,往往能在一颗心之外看见更辽阔的山川。

然而,这种碎片化的写作并不是我本来所期望的。所以刚升入研二时,我时不时就会陷入烦恼与愤懑中。

譬如,当我捕捉到一个罕见、巧妙、别出心裁的灵感,并且文章的框架和脉络都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让我忍不住想大刀阔斧、挥毫泼墨的时候,却不巧导师发来项目,并且强调:“非常急,无论如何今晚都要发给我!”

等项目做完,已经是夜晚十一点,回宿舍的山路要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才能穿行,并且能见度不超过一米,回去就要睡觉了。到了第二天,灵感早已成了明日黄花。即使还曾记下些许内容,但是竟然想不出合理的逻辑把它们衔接在一起。忘记的部分让它像粗制滥造的木偶,不再活灵活现。更重要的是,心中那股能打通经脉,顶开脑门,直通云气,为写作持久赋能的冲动消失了,这篇文章相当于被强行“堕了胎”,和我有缘无分。

我不啻一只蚯蚓,刚刚把头钻出地面,就被一只脚踩了回去。郁闷是一场大雾,在道路四周弥漫,吞噬了树林与湖泊,连橘红色的霞光都无法穿透。

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无奈之处,人们只能选择和它妥协,以某种协议停战、握手言和,这是唯一的结果。所以我选择了在时间的夹缝里开花。

一切都是命运最好的安排,我一直相信这一点。事实上,这种夹缝也让我仰望世界的视角有了变化。以前,我只在遇到某件事像一支箭般击中我,甚至射入心脏几分,让我的热泪一时间不受控制后,才会兴起记录与写作的念头。因为我知道它本身就饱含着巨大的情感张力,不需要过多的人为修饰,只要读者双齿一扣,就能品尝到它迸发出的感动。然而,生活大部分的样子都是平淡的,感动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忽略了更多本可以舒展出婀娜姿态的灵感。

于是,我开始学会体验遗憾,抚摸夹缝,沉浸在它们带来的纠结、迷茫与痛苦中,感受着它们在我细小的血管与神经里奔流。

我想,我是要感谢夹缝的。相比于草地上的种子,生活在夹缝里的种子更能知道自己会迸发出怎样的热爱与冲劲,会怎样执着地向往、虔诚地祈祷并竭尽全力地投入春天。我也渐渐明白,文学并不仅仅只是作为一种职业而存在的,它更是一种生存方式和生活状态。如果说文学曾作为一道光,照亮了我陷在阴郁中的瞳孔,那么现在,我自己就是光源,一个发光体。正是处在夹缝里,我才得以一次次地重新观照自己的文学初心,并思考在当下人生的阶段里,我该如何实现文学与生活的矛盾与统一。

我终于明白,生活的一切和一切的生活都可以成为文学的土壤。它未必需要古色古香的书桌、安静的窗子和完整的时间,限制了写作时间的夹缝也可以成为写作的内容。即便是常被批判的物欲、匆忙和浮躁同样可以成为文学的诞生地,只不过要用反省的目光去观照而已。

意识到这点后,我开始把目光投入到出差途中——在五花八门的企业里考察,譬如印染厂、纺织厂、钢铁厂等,参观各种车间、设备和排污口,哪怕只是在社区,在居民小区里做节水宣传,都会让我收获到一份乐趣。

对写作的人来说,行万里路是比读万卷书更重要的。和形形色色的人交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生活阅历的广度与深度大大提升,而这些经历所带来的知识与经验的弥补,则让我在已经开垦完的文学土地外,看见大片大片新的良田。在以前,我文章里的主人公总是父母亲人,罕有新意,而如今,水文站员工、纺织工人、保安、商贩、警察等各行各业的人走了进来。有了出差时所见所闻的填充,他们被塑造得更加真实,有了更生动的嬉笑怒骂,我的文章也得以被打开、被丰满。

这棵生长在夹缝里的小树,渐渐地把根须伸向了夹缝之外,扎在了生活的深处。原来夹缝虽然是一种限制,但也是一种成全,一种依靠夹缝才能产生的指引与庇佑。

我想,在某种意义上,文学就是自己感动自己,哪怕在旁人眼中你的行为有点矫情、无病呻吟,甚至是莫名其妙、充满荒诞,但只要对自己而言,那一刻的感动是真实的,那文学就是一颗充满活力的种子,能在夹缝里开出水灵灵的花朵,让平庸的、丑陋的裸岩都成为美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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