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和纽约:摩天城的辉煌与落寞
作者: 赵菀滢在1933年的多卷版牛津英语词典中,“Skyscraper(摩天大楼)”一词有六个定义,包括“一个三角形的天帆”“高大上的故事”等等,直到最后一行,才终于出现“一座多层的高层建筑,尤其是美国城市的特色之一”。
到了1962年,单卷版的牛津图解词典就只保留了最后一个含义—“一座多层的高层建筑”,同时还去掉了“美国”这一限定词。
可以感受到的是,从20世纪开始,摩天大楼不仅全球化,也“量贩”化了。
19世纪末的纽约建筑大师吉尔伯特,曾说摩天大楼是“一台让土地吐钱的机器”;如今,它却可能是场亏本买卖。就连“世界中心”曼哈顿的高楼都有一半闲置,而摩天都市的鼻祖芝加哥,也把“城市最高”定格在了1973年落成的威利斯大厦上。
撤离“三高”
艾奥瓦州人迈克·考夫曼,1987年告别妻儿,开着一辆小福特向东走了6小时,来到他梦寐以求的“摩天大楼之乡”芝加哥。
“那年我24岁,芝加哥就是我的梦想城市,我可以为它赴汤蹈火。”
迈克人生的前1/4,基本在小镇上度过。当得知一个高中旧相识在芝加哥过得很不错,又能见识“西尔斯大厦”“怡安中心”“汉考克中心”等摩天大楼,迈克很快动了心。
芝加哥的“高楼梦”来得很传奇。1871年,一场“奶牛大火”烧毁了城市面积的2/3;14年后,这里就出现了世界上第一栋采用钢构架的摩天大楼—芝加哥家庭保险大楼。此后,芝城吹响了建设摩天都市的号角。
“我第一次去到市中心时,都不知道眼睛该往哪放,每栋楼都壮丽得让我惊叹。”迈克回忆道,“晚上朋友带我去了一个楼顶,可以俯视市中心的全貌,那个时候我就下决心要留在这了。”当时的迈克心想,登上更远更高的纽约帝国大厦,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受到激励的迈克,很快在一家咨询公司找到了工作,地点是芝加哥河岸的一栋50多层的玻璃大厦。站在窗边,迈克可以看到桥上的车水马龙、河边漫步的老老少少,还有海军码头里熙熙攘攘的游客。有很多个通宵达旦的加班夜,迈克也是看着四周的灯火通明熬过来的。
现年58岁的迈克,早已“麻雀变凤凰”,成了公司的高管,正张罗着和妻子回艾奥瓦州养老。对于芝城这30多年的风风雨雨,迈克却感到五味杂陈。一方面他看到了城市的投资转型和发展前景,另一方面,他也认识到了芝加哥对Gen Z(1997—2012年出生的人)十分有限的吸引力。
迈克的两个孩子就是典型的例子。长子尼克目前在休斯敦居住,近期没有回来的打算;次子杰夫在加州完成学业后留在了旧金山,也打算定居。说到这,迈克不禁感慨,兜兜转转几十年,这个曾经吸引他的城市,现在却留不住人了。
据美国人口普查局的数据,芝加哥所在的伊利诺伊州,已连续7年人口下滑,是自2010年以来,美国50个州内人口减少最严重的一个。芝加哥大都会规划署的报告则分析道,绝大多数的人口流失都出现在芝加哥周边地区。报告显示,至少10个郡县的人口在过去十年跌幅超过5%。芝加哥市区则已“躺平”,近10年来,人口增长率一直在美国50个大都市地区中排名倒数,反而是波士顿、费城、克利夫兰等城市后来居上,人口增势强劲。
“我完全理解这种滑落。”迈克表示,“如果我是我儿子,芝加哥大概也不会是我毕业后的第一选择。它没有加州吸引人的互联网科技圈,经济活力比不上纽约,舒适度跟休斯敦、亚特兰大等南部城市比又差一截。当时我想来芝加哥,还有一个原因是离艾奥瓦州近,回家方便,但很明显,这不是当代年轻人的需求。”
至于当初吸引迈克留下的摩天大楼,他回应道:“有高楼又怎样呢?现在全世界都不缺摩天大楼,它可以吸引游客,但不足以成为人们留下的理由。”
现在全世界都不缺摩天大楼,它可以吸引游客,但不足以成为人们留下的理由。

迈克表示,如今提起芝加哥,人们可能甚至都不会想起高楼,而可能联想到它更高的税率和犯罪率。
根据美国金融媒体Kiplinger的报告,伊利诺伊州是美国税收最不友好的州,不仅有高额消费税,比如芝加哥市区高达10.25%的消费税,还有高额房产税。2020年,在新一轮的评估后,伊利诺伊州的房主的房产税账单更是平均增加了11%。
该报告称,与其他州相比,伊利诺伊的财产税税率高得令人痛苦。这足以驱使人们搬到另一个州,也更让一些潜在购房者犹豫不决。
同时,芝加哥的犯罪率常年高居不下,被各大旅行网站列为“最危险的旅行城市之一”。今年7月,单芝加哥警察局有记录在案的枪击案就高达461起,造成641人受伤,比去年同期增长了15%。
这样的“三高”,迈克认为很多当代年轻人的确“无福消受”。
曼哈顿的高楼空荡荡
芝加哥的魅力已不足以吸引年轻人,但魅力四射的纽约却也让年轻人又爱又恨。
2015年的感恩节假期,我第一次去到纽约市,感受“大苹果”的魅力。
游玩的第一天傍晚,我在第五大道附近的车站等公交,准备回酒店休息。那天早晨我被纽约的阳光蒙骗了,只穿了件薄毛衣,站在街边瑟瑟发抖。
“你是第一次来纽约?”一个身披黑色大衣、头发花白的老头走到了我身旁。“是的。”我愣了一下,但想到是公众场合,就大胆接下了话。“欢迎来纽约。”他笑道,“不过小姑娘,我作为老纽约得告诉你一条在纽约的准则,那就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说罢,他就一脚踏进了公交车,冲我挥了挥手。
直至今日,那如电影情节般的一幕仍深深烙在我的脑海。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在纽约生活了7年的Iris附和道,“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在纽约,不仅最好别和陌生人说话,也最好不要有任何接触。”
Iris想起她第一次来纽约时,提着两个30寸的行李箱,走路都很吃力。当时她抵达JFK机场,准备坐电梯下到出口。Iris才刚把一个箱子搬上电梯,身边就伸出了一只手,提起了她另一个箱子,示意跟她一起下楼。Iris当时还有点感动,以为遇上好心人了,结果到了出口,她“谢谢”二字刚到嘴边,对方就先伸出了手,冲她要钱。
“10美金。”Iris咬牙切齿道,“真没想到我在纽约花的第一笔钱是这个,不过从此也长了个心眼。”
那是2014年,23岁的Iris来到纽约大学读研究生。她坦言,来读书是其一,她更兴奋的是可以在纽约市中心读书。作为热爱美剧的英专生,Iris对这座城市有很多幻想,它会是《破产姐妹》里的轻松幽默,还是《欲望都市》里的潇洒,抑或是《绯闻女孩》中的奢靡?
它会是《破产姐妹》里的轻松幽默,还是《欲望都市》里的潇洒,抑或是《绯闻女孩》中的奢靡?

“答案是都不是。”Iris发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很大,她作为一个留学生,甚至连城市的搬砖工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异乡人,“大苹果”最不稀罕的那种。
选择了纽约,Iris清楚自己选择了高消费和高房租,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奢望住在市中心,而是在新泽西州租房,每天坐火车上学,通勤时间被拉长到两小时。
当时Iris住在临近哈德逊河的一栋小高层内,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眺望一下河对面的摩登天际线。
“我曾经也渴望住进高层公寓,以为住进去就是一个‘You made it(你做到了)’的标志。有句话不是说‘如果你在这儿(纽约)成功了,你在哪儿都可以成功’吗?那个时候,其实也是自己很想得到一种肯定吧,换个角度想,住在汤臣一品的人看起来都是成功的,不是吗?”
2016年毕业后,Iris拿到了一家传媒公司的录取通知,并工作至今。因为工作需要,Iris时不时会参加在顶层屋顶阳台举办的宴会,但渐渐地,Iris的“高楼梦”也被现实稀释。
据Iris观察,住在顶层公寓里的,一类是超级富豪或顶级名流,他们不会在此常住,可能是来开会或参展时需要一个休憩地,或者纯粹是为了投资商用;另一类则是年轻有为的外来“纽约客”,他们大概率也不会住太久,只是为了离工作地点更近,到了一定年纪也会离开曼哈顿,搬往康涅狄格等富人郊区。总而言之,很少有人真正把这儿当“家”。
2020年12月,房地产咨询和数据库提供商Nancy Packes分析已完成的销售与合同后发现,曼哈顿2015年后上市的新公寓中有近一半,即7727套公寓中的3695套,仍未售出。即便在当前全美房地产牛市的情况下,纽约的房市也仍然一蹶不振,热门区房价中位数去年大跌近四成。
“为什么曼哈顿的摩天高楼都空了?”《大西洋》月刊也提出了疑问。作者德里克·汤普森用一句话总结了居住在曼哈顿的“苟且”—“在空荡荡的天空宫殿的树冠下,受挤压的中产阶级被裹在狭小的卧室里。”

“贵”是居住的第一道门槛。据《泰晤士报》报道,在过去10年,纽约布鲁克林区许多社区的房屋均价翻了一番。在Cobble Hill,房屋均价在9年内翻了3倍,达到250万美元。
“这不正常。”汤普森认为,对于中产家庭尤其移民者来说,在曼哈顿或高档化的布鲁克林生活几乎变得不可能,也难怪纽约市每天搬走大约300名居民。
而即使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了,Iris这类已经“made it”的新纽约客也进入了都市生活怠倦期,对于动辄售价几百万美元的公寓,没有幸福感可言。
“在空荡荡的天空宫殿的树冠下,受挤压的中产阶级被裹在狭小的卧室里。”
就如JFK机场发生的“碰瓷”事件,Iris在工作后更是发现处处都是套路,很多时候对人们的善意都有了防备之心。虽然在纽约生活的大多数时间是愉快的,但她也遭遇过令人心寒的种族歧视。同时Iris认为,现在纽约的城市规划大不如前,基建老化的问题更是迟迟得不到解决,城市是有活力,很多人却没有做实事的干劲。
“从我在宾夕法尼亚车站下车到去公司的路不过1英里,如果开车,会绕好几里的路,因为市区几乎都是单行道,但坐地铁呢,就会有列车晚点的风险,还要忍受地铁站的臭味,所以我一般都走路。”Iris表示很无奈。
如今Iris依旧住在新泽西州,正筹备着买房,理想位置则选在了离哈德逊河更远的地方。
回想起7年前的“高楼梦”,她表示并没有不甘心,只是明白了另一个道理:“为何要天天觊觎帝国大厦?这种财富是你出生时没有,以后也很难有的。我拿着这些钱去别的村,买栋带花园泳池的独栋别墅,不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