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读一本立体书
作者: 细补
命定之旅
在三卷本最新的一本《意外的旅程:马六甲、檀香山以及永井荷风的浅草》中,目的地马六甲、东京、横滨、夏威夷有一条清晰的线,均是百余年前梁启超涉足之地。这和许知远彼时正创作《梁启超传》息息相关。
当下时代巨变,历史却无处不在。
旅行一开始,许知远最难忘的是槟城的E&O酒店。“这座建于1889年的酒店,长长的回廊、百叶窗、旋转的吊扇、深色木制地板、宽阔的空间,还有墙上有关植物的水彩画,都代表着昔日的品位。在酒吧墙上,吉卜林、毛姆、黑塞、卓别林等人的黑白肖像悬挂其上,还有那位黑白片时代知名的女星,他们都曾是这里的住客。”
当时槟城疫情尚未至,但许知远看到恐慌已蔓延到东南亚,当地的口罩被抢购一空。他意外地发现,口罩原来正是马来西亚籍华裔伍连德所发明的,他是在槟城成长的华人精英,在英国接受医学高等教育后效力于清廷。1910年哈尔滨发生大鼠疫,他是中国抗疫团队的负责人。
几个月后,新冠疫情席卷全球,许知远来到夏威夷檀香山,发现百年前梁启超初登檀香山时,恰赶上当地的鼠疫暴发,唐人街一片恐慌,鼠疫患者的房舍被大火焚烧。因此,梁启超被困此地6个月之久。
“多么神奇,历史有很多有趣的呼应。历史不重复自身,但历史经常押韵,有一些意外的相似。”
檀香山还有一片巨大的华人墓地,对着太平洋,按照不同的地域排布,被划分为新会人、顺德人等。这些华工背井离乡谋生,结果客死他乡,只能隔海眺望故里。
许知远书写的旅行的真正意义正在于此:一切瞬息万变,个体游荡在历史长河中,全然不知命运如何。这一路,他以自我视角记录当下世界的变化,也以梁启超的视角观察晚清到近代中国的转变。“在追寻的过程当中,我有着巨大的隐忧:中国会变成什么样子?世界会如何看待中国?中国又会怎么认识世界?”
意外之旅,恰像命定之旅。

与人碰撞
三本游记横跨15年,记录着许知远旅行中的见闻。
在埃及,一开始,他只知道要去开罗,对会碰到什么人和景象一无所知。抵达后才知晓有位作家叫阿斯巴尼,地位相当于中东地区的余华,同时也是一名牙医。许知远写了邮件给对方,表达自己从中国来且想见一见对方的愿望。阿斯巴尼回复道:“你来我的诊所吧。”于是发生了一段有意思的故事。
在亚历山大车站,一位老先生看许知远在看英文报纸,就过来跟他聊天。老先生以前是一位水利专家,20世纪60年代初还来过中国学习水利工程,当时埃及是社会主义制度,跟中国有很多联系。最后老先生邀请许知远穿过半个开罗城去家里做客。
在旅行中和陌生人建立连接是许知远的一大爱好。在他看来,“大家对陌生人很友好开放,对陌生人倾诉有一种安心的感觉,也对陌生人好奇。陌生人在某种意义上有一种先天的优势,不同于自己,被好奇心驱使,碰撞出有趣的故事”。
许知远把视角更多地放在更具体的人身上。“我始终喜欢那种巨大的历史变迁的描述,但个体在具体情境下的具体反应,他们的动机、行为、情感是非常重要的。”
偏见也逐渐被修正。最近他正拍摄日本艺术家村上隆,去京都看他的展览“村上隆灵气 京都”。因为对他的作品不熟悉,许知远有点排斥,又好奇村上隆的语言方式为何影响如此之大。“我觉得慢慢接近他的过程是一个非常好的旅行过程,最终可能他的审美仍然不是我的审美,但我感觉自己的偏见慢慢被修正。”
“总在熟人的世界里,对自己的认知是模糊的,边界是不清楚的,有时候,人需要让自己处在陌生中,甚至有点恐惧的不安之中,才能够确认自我或者搭建自我。”

游荡者
旅行与写作对许知远都是一种治愈。许知远是一个很需要建立内心秩序的人,写作成为他克服内在慌乱、建立秩序最有效的办法,面对电脑让他平静下来。
15年前对旅行写作有了兴趣,许知远推崇简·莫里斯和奈保尔观察世界的写作方式,开始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带着写作去旅行和普通旅行不同,在许知远看来,前者更有强度,要做更多观察,消化各种材料,在脑中形成一个逻辑关系,再去描绘一切,包括空气里的气息。
这让他对自我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众所周知,许知远对时代和流行文化总有一种被外界认为不合时宜的隐忧。在第三本游记里,他写道:“我坚定地声称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它必然会引起各种各样的冲突。”
他如此叙述日本作家永井荷风的可贵:“我钟爱永井荷风,不仅因其闲散、疏离中有股热忱的作品,更是因为他的个性。他是日本社会少见的个人主义者,用纯粹的个人力量抵挡时代洪流。”
而开书店、做《十三邀》对许知远来说或许并不是妥协,也让他多了一个了解世界的窗口,保持开放的心态。
接下来,他最想去南美。美国旅行作家保罗·索鲁的南美游记备受欢迎,索鲁恰好生活在许知远多次抵达过的檀香山。许知远说:“也许我可以去见见索鲁。”
许知远有个系列写作计划,就叫游荡系列,他每年去不同地方游荡,然后写出一本书。目前他正在创作一本日本明治维新发生地的书,跟不同的人交流,探索明治维新是怎么发生的。
他对自我的定义是一个游荡者,“我做这些事情本质上也是抱着游荡的心态来做。我喜欢做一个旁观者,梳理世界,有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比起躲在书斋,许知远学会了阅读更立体的事物。“所有的景观其实都是一本书,以前我更依赖书本去理解世界,而旅行让我慢慢意识到一栋建筑,萧瑟的冬、弯曲的马路、正在炒菜的老板娘,都是一本很丰富的书,我越来越喜欢读旅行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