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书写作背后:滋味与余味
作者: 覃明
《感官回忆录》
张爱玲说“到男人心里的路通过胃”,伊莎贝尔·阿连德(Isabel Allende)则认为,到女人心里的路也同样通过胃。这位因处女作《幽灵之家》一举成名、被称为“穿裙子的马尔克斯”的智利女作家,到50岁时开始反省自己跟食物的关系。她计划写一本关于春膳的书,并找来厨艺精湛的母亲研发菜谱。文如其人,这本书性感、风趣,活色生香,虽以春膳为主题,但并不流于表面和俗套,穿插了各种典籍、诗歌与故事,阿连德纯真、顽皮、幽默的语言也吸引着读者,为阅读增色不少。

《味道之味觉现象》
这是“味道”丛书的第二卷,梁文道创造了一种别开生面的饮食书写形式。如他在序文中所言,这本书既非美食评论,也非餐饮指南,甚至不大谈任何具体菜品。除自认为外行人不懂吃、不懂下厨之外,梁文道也怀疑饮食书写作为什么一定要包含以上几大要素。在人云亦云的现实图景下,同样落于窠臼的还有“美食”二字。他在书中的同名文章里写道,年轻时他曾为了一碗传说中的鱼蛋粉,先搭车,后乘船,长途跋涉到某个离岛,结果最后根本连什么味道都不记得了。
这是一个盛产美食、美食家、美食书与美食节目的时代,但大多时候,只要店家老实用心,张家的面和李家的面就差不了多少。至于食客,大部分人的味蕾也没有敏感到可以区别一般生抽与顶级头抽的地步,千山万水寻美食,更多时候是一种心理感觉。梁文道以小见大,从微观到宏观,游走于人类学、语言学、心理学、哲学和美学等各大学科门类之间,追根究底饮食的过去、当下与未来。在他的笔下,食物不止作为物质存在,更多的是一种文化和社会喻象。

《老派少女购物路线》——四代食事
2018年,平面设计师洪爱珠以《老派少女购物路线》一文横空出世,第一次报名台北文学奖就拿下散文组首奖。三年后,她的同名散文集繁体版出版,空前畅销。
书分五辑:“老派少女饮食与购物路线”“粥面粉饭”“明亮的宴席”“茶与茶食”以及“南洋旅次”。书虽名为“购物路线”,但更多的是“饮食记忆”以及食物背后的“家族图景”。洪爱珠的文字洗练、精确,短句甚多,像作家本人喜欢的白米饭一样,一粒一粒的,干干净净。甚少为人写序的作家舒国治称这是“写台湾家中饭桌菜极好、极动人的一本书”,是写“饮食的审美”,更是写“人生的句点、逗点”。
2023年春,《老派少女购物路线》简体版出版,至今仍高居豆瓣文学类热门书籍榜单前列。书籍大获成功出乎洪爱珠的意料,频频被归类为“饮食散文”也并非她的初衷。这是洪爱珠写给母亲的书,起心动念、诉诸笔端只是因离世的母亲。她的母亲是一位聪明能干却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奉献给了家庭的女性,洪爱珠觉得母亲被亏待了,为母亲鸣不平的心绪成了她写作的原点。


在书写过程中,不断涌入新的人、事和海量食物内容,洪爱珠觉得母亲被“稀释”了。她对此耿耿于怀,却又不得不承认,想到母亲时,总少不了食物,母亲手把手地教她卤肉,一颗颗地给她剥糖炒栗子。今年年初,洪爱珠有了自己的女儿。女儿现在7个月大,可以开始吃一些“人类食物”,洪爱珠就把蒸鱼弄成碎粒儿,用筷子一点点喂她。从外婆、妈妈、洪爱珠到女儿,一代代传承下来的食物,为这个家族的四代女性提供了来自日常生活的绵长抚慰。
书籍出版后,洪爱珠特意去诚品书店买了一本贴有“诚品选书”标签的《老派少女购物路线》,祭拜时把它带给了母亲。借由书写,那种为母亲不平、愤懑的心绪消散了一些,但洪爱珠觉得还不够。她打算继续写下去,写家族里尚未写尽的人与事,写那些处在消失边缘的老食与老铺,也许还有她从未与外婆见过面的女儿。
洪爱珠
设计师、作家
Q_书中文章大多是在什么场景下写的?
A_文章都是在我母亲离世后才落笔的,之前只有一些构思和很短的笔记。我的母亲2016年离开后,我决定搬出老家自己住。典型的场景的话,就是一个人在一间小屋子里,就着餐桌开始写作。屋子外是一个很大的防洪公园,公园里有很多芦苇、白鹭鸶和几个简陋的篮球场,不怎么能见到人,其实那里蛮荒凉的,但是很安静。
Q_相对都市,你是一直比较喜欢郊外生活吗?
A_应该这么说,台北是一个小城市,从我家开车到台北车站实际只要20分钟。我很习惯这种(距离),所有文化消费在台北市中心,一回家我就切换到一种很舒缓的节奏里。在台湾念书时这样,后来去伦敦也是,不管哪个城市,我都不住在都会中心,我喜欢气氛更为闲散的城市外围,但又可以很快到达市中心的那个距离。
Q_在这本书里,你写下的第一个篇目是什么?
A_应该是《卤肉之家》。妈妈离开前手把手教了我怎么做卤肉,对于其他的菜,我都是在旁边看着学会的,这道家常菜她特别花心思教了我。那时候我抄了一些笔记,其中就包含做法。后来我动笔写,就先从这里开始了。
Q_你印象里修改次数最多的是哪篇?
A_那一定是《老派少女购物路线》。这篇文章是我第一次参加(台北)文学奖,在那之前,我没写过4000字的文章。这篇文章我写了好几个礼拜,后来又花了两个礼拜反复修改。
Q_你修改时主要的考量是什么,如行文、字眼、形式还是其他?
A_我很怕写坏。因为这是外婆、妈妈跟我三代人的一条路线,在我心中有很特殊的意义。写作时,我甚至又回到大稻埕老家住了几天,想要看看它早中晚都是什么样子,那些我知道情况的地方,它们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那几天里,早上我会长时间散步,散完步吃饭,找人聊天,下午才开始写。就这么半天走路、半天写,连续两三天下来,我觉得差不多了,然后回到我的小屋里继续。
Q_这是大半本记忆之书,在成书过程中,你如何校准扭曲、变形的记忆,确保记忆的真实性?
A_我其实不太相信记忆有绝对的真实性。记忆是非常个人的,一个人怎么记忆一件事,不需要经过任何旁人准允。当然,如果涉及一些客观事实,比如这道菜怎么做、当时吃了些什么,我可以咨询整个家族的长辈。他们跟我有共同的记忆,也乐意帮我解答,回忆起来都绘声绘色的。像《吃粽的难处》那篇,对于粽子这种食物,我从小吃到大,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但后来我还是特别打电话跟伯母求证。奶奶还在世的时候,伯母每年都会陪着她包粽子,甚至后来几年都是她在给奶奶代工,她直接把配方告诉了我。所以我一方面凭自己的记忆,另一方面凭大量交谈获得的信息,不过我还是相信创作者的记忆只跟他个人有关。
Q_在写作过程中,你是先想到食物再衍生出与食物相关的人和事,还是反过来,由人和事推及食物?
A_大致来说,是先有人,才有食物。我最早没打算要把文章写成饮食散文,只想写跟母亲有关的散文,但我渐渐发现不管怎么写,都不能离开她在厨房的身影。当时我还奇怪呢,为什么想到我妈就光想到吃的,就没有别的吗?但我写着写着,每一篇都变成这样。这本书出版后常常被归类为饮食散文,我也能接受,但那不是我的初衷。
Q_近几年,图书市场出现了不少女性写作者讲述自己家族故事的新书,比如杨本芬的《秋园》,杨苡口述的《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你怎么看待这种趋势?
A_很遗憾,这两本书我暂时还没看过,没办法回答太多。但台湾地区确实也有这种趋势,只是不拘泥于女性写作者。家族书写一直是台湾散文写作的主流,很多年轻写作者都是从自己的家庭或者家族故事开始的。比如前两年台湾比较畅销的《伪鱼贩指南》,还有田威宁的《宁视》《彼岸》,它们都属于这个类别。
Q_外婆和母亲这两代女性传承给你的特质中,你最珍视的是什么?
A_一个女人自强的能力。我从小看着母亲跟外婆的背影,她们聪明、能干,但在家庭里是被亏待的,因为在传统的家族观念里,女人就是要在家里回馈。我的母亲就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她的家太远,但她非常鼓励我离家自主,我飞得越高,她就越高兴。外婆、妈妈和我都是家中长女,我大概是她们累积到第三代之后过得更好的一个印证,不用再依靠伴侣或是家庭来实现自我认同。
Q_现在想到母亲时,你的脑海里常常浮现出来的画面是什么?
A_母亲下班、做好全家人的晚饭后,她有一段小小的空闲时间,会坐在餐桌旁,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水果。我回到家后会坐在她旁边,她就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剥柚子或者糖炒栗子。我很不会对付这种皮壳类的食物,妈妈会把它们一个个地剥好,把果肉放进我的碗里,我就只管吃。
Q_你现在的日常饮食习惯是怎样的?
A_我喜欢自己在家里做饭,当然不是每餐都做,但如果下厨的话,我都会做三菜一汤。炒青菜、蒸或者煎条鱼,然后炖汤、煮白米饭,这是很老派的台湾式家庭饮食。现在年轻人很少这样,经常是一碗咖喱饭或者拉面就对付过去,那不太像一餐饭。我的小孩现在可以开始吃一点“人类食物”,我就把蒸鱼弄成碎粒儿,用筷子一点点喂她,她就嚼啊嚼,一副特别满足的样子。
Q_你接下来的写作会跟这个相关吗?
A_我偶尔会提到,不过这不是大主题。比方说我在专栏里会尽量写中餐馆,那些菜式做得很好但装修不那么鲜亮的餐馆,我很乐意写它们。相当于这件事变成了一个伏笔,我不特别针对这个单一事件写文章,但它会变成我努力写所有文章的动机。
大主题还是家族书写,接下来的两本书都跟这个有关。对于很多《老派少女购物路线》里没写进来的人、事和传统食物,我会接着写完。然后因为自己变成母亲,我也会考虑单纯写写母女,比如母亲、我和女儿三代人之间的事,她们没有见过面,我也有很多当妈妈之后才知道的事,这可能会是我未来写作的一个方向,回归到散文,未必再是饮食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