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情书
作者: 刘烨 Berlin Zhang 西西
Timothee
早上好。我刚刚完成今日冥想,屋外很安静。
这么一算,你回法国也有小半年了。和小凤聊起来这些时,我总开玩笑:“艺术家朋友都相继离开了,剩我孤身一人在家画画。”好在北京永远不缺有趣的人,我认识了不少新朋友,组成了一个小团体,活动特别丰富,大家都乐意分享自己的技能。以前我不是特别爱运动,现在特别愿意参加瑜伽、冥想这样的活动,也会不定期开一些小型绘画工作坊,以画画的形式和大家分享我的生活见闻。好奇怪呀,突然给自己的生活增添了这么丰富的活动,日子反而变得愈加简单了,日常变得十分规律,好像全部进入了一种“减少”的状态,大概这就是找到了理想的生活节奏吧。
前阵子在家附近闲逛,我总觉得走到哪儿都有施工建筑,散步都变得不怎么顺溜儿了。但前几天出门的时候,我发现北新桥和雍和宫附近那一段不再施工了,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于是我舒舒服服走了一圈儿 ,心情大好。
最近我遛弯有些新发现,东四北大街开了一间临街的咖啡馆,透过大大的落地窗几乎能看见店里的一切。天冷的时候挨着窗边坐会儿,在太阳出来的日子就去户外,无论怎么都是舒服的状态。我去了好几次,老板是一个女孩,总是一个人打理店铺的一切,井井有条。这里有点儿闹中取静的感觉,你一定也会喜欢的。我还和朋友在鼓楼东大街发现一间适合小聚的 Live House,喝杯酒,看会儿演出,挺放松的。虽然不方便出去旅行,但我在北京的日子也有滋有味。以前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能在北京生活这么多年。如果一定要说这里有什么吸引我的,可能还是这里的人。这座城市特别包容,你无论在哪儿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步调。好多人看了我画的《慢游记》后,说我是“胡同艺术家”。我就得澄清一下了,北京可真不是只有胡同。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对我来说,胡同很重要,它总是给我一种住在北京但又不是北京的感觉。这是一片很生活化的区域,安安静静地散发一种粗粝的质感,我特别珍惜在这里的生活。
10月的时候,我开展了一个“蓄谋不久”的计划。哈哈,我就是这么随意,像一个游戏一样,每天做一件新的事情,可以是突破性的尝试,也可以是精神上的探索,或者干脆是去“打卡”一个新地方,无论怎样都行,重点在于“新”。比如,突发奇想五点起床,赶在景山公园六点开门前到达,这一天的目标是去景山看日出,但是还没进门,我就发现了不一般的东西。首先,我肯定不是最早的,前排的大爷大妈们个个都精神头十足,他们互相认识。有一位奶奶是专门来喂猫的,规律到连附近的两只猫都知道她要来了;有一位大爷是来练嗓子的,六点准时入园,吆喝声就没停过。后来我们一路往里走,到了山顶,相互打招呼,拍几张照片,各自散去。这趟日出看得多有意思呀,虽然早起有一点儿痛苦,回程路上却特有精神。
2021年11月,我接到了一个特殊的任务 —— 为20位残障姑娘绘制肖像。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集中接触残障人士,我有很多感触。大概也是2021年重新拥有了大把的时间画画之后,我发现自己很愿意从最简单、纯粹的情绪出发,画一些实实在在存在的人或者场景,这可能是非常私人化的情绪表达吧。就和你经常喜欢拉上我们去鼓楼逛一圈差不多,顶伞、画画、踢毽子,我越来越喜欢这种感觉了。
新年计划我都想好了,希望可以再去巴黎生活一阵子。我想把北京和巴黎两地的生活见闻都画出来。如果真的可以实现,我们再一起去巴黎的大街小巷找乐子吧,那也是我一直想念的地方呀。
期待我们早点儿相见吧!
刘聪

刘聪
聪聪,好久不见。提笔回信,让我的思绪再次回到在北京生活的那些日子。
好几个月了,我开始学着适应一件事 —— 家附近步行可及的广场不再是鼓楼 —— 那是我最想念的地方。也是在这样的时刻,我突然想起一位朋友以前对我说的话:无论你身在何处,心中的牵绊总是那些曾经与你相遇的人。我想,我之所以如此热爱北京,是因为这座城市那么鲜活,你们那么可爱,在北京街头遇见的陌生人也那么可爱。
北京实在太大了。对于像我这样的外国人来说,即使在北京生活了几年,也很难看遍它的全貌。也许,只有东城区才是我真正熟悉的北京,那儿是我生活的地方,有我最喜欢的胡同。穿梭其中,我时常迷路,却乐此不疲。那种感觉很独特,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只有在胡同里才真正来到了北京。日子绵长而舒缓,给了我潜心创作的时间,生活就是最好的素材。
我们时常去鼓楼附近的胡同和公园散步,也是在那一片,我遇到了许多有趣的人,用老北京话说,大概叫“顽主”?好像是这样用的。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户外活动,有放风筝、打弹弓、遛鸟、武术等,太丰富了。我喜欢观察这群人,在我心中,他们就是这座城市中的歌剧演员,任何一个角落都是他们的舞台,这样的相遇总是带给我许多欢乐。
几天前,我在蓬皮杜中心看了一场精彩的演出,编舞师 Jerôme Bel 和中国舞蹈家小柯的合作让我印象深刻。之后,通过一个视频,小柯讲述了她作为一名舞者这些年来的经历,其中提到了中国的广场舞。她认为这是中国最具当代特征的一种舞蹈形式。我是非常认同的,第一次在北京看到一群人在极其响亮的电子音乐引导下同步跳舞时,我感到无比震撼,但这恰恰是一种最真实的日常生活。如今,相比于走进当代艺术作品云集的展厅,我似乎更容易理解这样一种充满生活智慧的文化现象。
当然,北京也有许多鼓舞人心的艺术场所。自从2017年第一次访问国家博物馆,我对那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后来我又陆陆续续去了几次,时空转换,也产生许多与艺术有关的思考。后来你也经常带我去798,看过各种各样的艺术展览之后,我感觉逛艺术区和逛胡同也有相似之处,漫步其中,绕迷宫一般,也有不少收获。
我常想,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有你这样一位好朋友、好邻居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你画的画很简单,却很温暖,我喜欢这样的作品。你还记得吗?我北新桥家里的书桌上一直摆着你的一幅画,你画了在胡同里遇见的一位外卖骑手。我一直记得他的样子,也想起了许多北京的马路。大概这就是回到巴黎之后我会一直怀念的东西。
在鼓楼的广场前,我将一把巨大的油纸伞绑在身上,试试看自己的平衡能力怎么样,周围有许多人看着我,以这样的方式和周围的人打个招呼,我很开心。
那些年,我们在什刹海滑冰时遇见的陌生人、在公园里遇到的蘸着清水在地上写书法的老大爷,还有日复一日跳着广场舞的阿姨,就是我最怀念的北京生活啊。
聪聪,你还记不记得我的邻居,就是那位退休的电工?我们从交换食物开始,慢慢熟悉起来,他邀请我走上露台,欣赏他种植的花卉。那一刻,我觉得他太了不起了。大概这就是北京吧,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一位默默无闻的“艺术家”,高手在民间,你说是不是?
我一直都特别喜欢你在《慢游记》里展出的那些作品。如果你有什么新想法,一定记得随时告诉我。说不定哪一天,我又会回到北京,咱们接着一起逛胡同去。

Patrick Blanc
见信好。
我离开巴黎已有六年,未曾想到一提起来最怀念的地方竟是楼下的面包店。下楼就能买到的刚出炉的面包远胜过排行榜上的第一名。
我记得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面这样说过:“你喜欢一个城市的理由,不在于它有7种或70种奇景,而在于它对你的问题提示了答案。”
我是西安人,我的故乡被称作“古都”,但是我天天看到古迹,仿佛看到的只是历史本身,看不到时间的层次,看不到我的城市如何过渡到今天的样子。后来我来到巴黎学习建筑。当我在玛黑区闲逛的时候,走出一条小街突然就看到了蓬皮杜,那栋有着裸露排气管的先锋建筑竟然隐藏在古旧的小街小巷里面,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年轻的艺术家、流浪汉、游客和市民聚在广场前聊天、吃面包、喂鸽子,学生们排着队进入图书馆,那时候我受到的冲击非常大。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感受上的“冲突”正是我喜欢巴黎的原因。
刚到巴黎时,我是“睁开眼睛”的。巴黎有很多建于不同时期的建筑,从古典主义到现代主义,我不偏好某一个时代的建筑,也不追逐某一种具体的风格,因为所有保留下来的、我们今天有幸看得到的建筑都是它们那个时代的集大成者。我更喜欢看不同时期的建筑混在一起的状态,时间与时间在空间里碰撞,迸溅出无数碎片,我觉得那些碎片就是建筑物的价值所在。我“睁大了眼睛”去收集这些碎片。
做了几年建筑师后,我反而“闭上眼睛”了,我想探索人与建筑到底是什么关系。建筑不应该是孤立存在的盒子,它必须是很好“进入”的,就像那年我走出一条街道就撞见了蓬皮杜。从此以后,蓬皮杜就从一个有仪式感的地方变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有时特地约朋友去那里见面、吃饭,有时偶尔路过,又正好有时间,就顺便进去看看。当人与建筑产生了某种连接时,他就能看到建筑最令人惊喜的部分,但那是建筑师“设计”不出来的部分。
写到这里,我暂时闭上了眼睛。脑海中的幻灯片播放了在某一个整点,埃菲尔铁塔闪光的样子。我感到很平静,又很幸福。铁塔已经不仅是一座建筑,更是象征着幸福的暖流。我喜欢能给人带来幸福感的建筑。我也很确信,我眼睛的“一睁一闭”成为我与巴黎同在的方式。
在巴黎生活的后几年,我搬到了最喜欢的玛黑区,买了一辆自行车,骑车上下班。从前我以地铁站为坐标系,点对点地在家与公司之间通勤。改成骑车之后,我才深入了巴黎的肌理。不急匆匆地回家了,而是悠闲地找一家小酒馆喝一杯,去别的工作室串门,或是漫无目的地瞎逛。从圣殿老妇街的当代画廊晃悠到毕加索美术馆,在一间没有见过的新开小店门前驻足,或是被门头吸引,或是喜欢橱窗里的某样摆件,于是我停好自行车信步走入。巴黎真是一个适合骑车去发现的城市,虽然卢浮宫这样的“动脉”很壮观,但是稀松平常的买手店、画廊、古董店、餐厅和咖啡馆就像“血管”一般遍布城市的街巷。我喜欢“偶然的相遇”,家里那些心仪的小玩意儿就是这样淘来的,至今仍在使用。
2020年的疫情促使人们更多地去思考居住的环境。建筑是庇护人身的地方,建筑里的绿色空间是抚慰人心的地方。但是随着住在城市里的人越来越多,土地越来越有限,人能与自然产生的互动越来越少。多少年来,建筑师都在城市化进程中寻找与土地、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方法。我还能回忆起第一次看到你为盖布朗利博物馆做的垂直花园时那种豁然开朗的心情 —— 棕红色的博物馆外墙上布满了不同颜色和形态的植物,如一块地毯般高低起伏,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植物观赏体验,它在不占用土地面积的同时,扩大了绿化的可视范围,让人们在很远的地方都能欣赏到。会呼吸、会成长、能循环的建筑,也如闪光的铁塔一样,是能带给人幸福感的建筑。
说来遗憾,我只在2016年回过巴黎,之后便忙于工作,疏于休息。给你写信的时候,我突然在想,如果有机会重返巴黎,我一定要沿着塞纳河散步,再选一个可以看见巴黎圣母院的地方野餐,吃饱喝足后,闲逛去蓬皮杜看看有什么新展,末了去爱乐厅听一场音乐会。那该是多么完美的一天,我在心里盼望着这一天早日到来。就写到这里吧,祝你生活愉快,身体健康,工作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