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繁,攥牢“中国种子”

作者: 罗芳菲

去南繁,攥牢“中国种子”

图/罗芳菲

太阳把树影缩小成一团,墙壁在亮晃晃的空中切下一溜阴凉,潮湿咸腻的海风中夹杂着草木和泥土的气味,树干上还残留着蝉蜕,瓢虫突然张翅飞走……春末,位于海南三亚的南繁科研育种基地并不寂寞,草木竞相生长,虫声窸窸窣窣。

2022年4月10日下午,中国农业科学院国家南繁研究院博士后栗战帅跟往常一样,早早来到崖州湾种子实验室,整理年底需要申报的实验项目材料。一阵响声,栗战帅抬头看去,一个亲切而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顶着烈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崖州湾种子实验室,谈起种子话题语重心长:“只有用自己的手攥紧中国种子,才能端稳中国饭碗,才能实现粮食安全。种源要做到自主可控,种业科技就要自立自强。这是一件具有战略意义的大事。要弘扬袁隆平等老一辈科技工作者的精神,十年磨一剑,久久为功,把这件大事抓好。”

这不是总书记第一次考察南繁。2018年4月12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海南考察时特地来到国家南繁科研育种基地。他强调,十几亿人口要吃饭,这是我国最大的国情,要下决心把我国种业搞上去,抓紧培育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优良品种,从源头上保障国家粮食安全。

“总书记的重要讲话既高屋建瓴、思想深邃,又温暖人心、催人奋进,让我们吃下了定心丸。”海南省崖州湾种子实验室副主任、中国农业科学院国家南繁研究院院长彭军回忆。崖州湾种子实验室成立后做什么、怎么做以及凭什么,很多人心存疑问,“年轻的南繁人更是迷茫”,他指了指旁边的栗战帅笑了笑。

“现场聆听总书记讲话后自觉使命光荣、责任重大。”栗战帅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笔,“我想,我正慢慢触摸着‘南繁精神’。”

椰子树千年一日伸展着枝叶,云在天上走,鸟在云里飞,风踏草丛,“南繁人”一代一代落子生根。

上岛

3月21日,《民生周刊》记者来到南繁基地,这里的春天早已开始,烈日下,一切都绿得晃眼。漫步崖州区坡田洋科研试验田,好似闯入无边的凝固的绿色巨浪里。田里是绿色的瓜菜,田边是摇曳的椰子树和槟榔树,以及掩映其中的小白楼,还有头戴草帽穿梭田间的科研工作者。

南繁,并非地名。它是海南北纬18度,包括三亚、陵水、乐东一市两县,占地26.8万亩的国家科研育种保护区。自然造化让这片冲积平原聚满光和热,具有满足作物生长繁殖的优越条件,是育制种的天然大温室和加速器,也是14亿人“中国饭碗”最坚实的底座。

用仅占世界9%的耕地,养活世界近五分之一的人口,吃饭问题历来是国家举足轻重的大事。1956年,我国玉米杂交育种奠基人之一的吴绍骙教授首次提出玉米“异地培育”理论,由此拉开南繁理论研究和实践探索序幕。

从此,每年秋末冬初,育种科技工作者们就坐上开往南方的火车、轮船、汽车,在挤得满当当的码头、在尘土飞扬的马路、在满是硌脚石头的小道上奔走,他们携带采集来的种源、育种目标以及实施方案,下南方。

从云南到海口,再到三亚,“南繁”不断往南移,科学家们终于发现如今这个作物育种繁种的天堂。冬季,利用热带优渥的光温条件,将水稻、玉米、棉花、大豆、瓜果等作物的育种材料带到这里,通过加代繁殖和选育,一年可以繁育2至3代,从而加速育种过程,缩短育种时间,加快良种推广速度。

去南繁,攥牢“中国种子”
南繁服务站(坡田洋),村民在晾晒圣女果籽。图/罗芳菲

育种年限,对育种工作者而言就是科研生命,一年多育种一次,科研生命就延长一倍。

自此,“千军万马下南繁”。

怀揣着让老百姓吃饱饭的朴素愿望而来,老一辈南繁基地人面对的远不止技术难题。通宵排队购买前往海口的车票,岛上迎接他们的不是“处处莺啼、鸟语花香”,而是“三只老鼠一麻袋,十只蚊子一盘菜,三条蚂蟥做条裤腰带,毒蛇蹿到身上来”。

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时常还因下雨没柴烧火而吃不上热饭。有时从试验田里出来发现单车不见了,只能徒步回去……

“第一次来这里是1991年,主要在陵水县培育稻种。从杭州到陵水县,大概需要6至7天。”在中国农业科学院水稻研究所种质库负责人魏兴华的回忆中,行李中除了育种的材料,还有煤油炉,“用来做饭。我们隔段时间就得到三亚买油,不然做不了饭。”

个子不高,身穿迷彩服,头戴极具海岛特色的帽子,黝黑的脸庞透着亮光,说着略带河南乡音的普通话,国家野生棉种质资源圃的“老园丁”宋春立1993年跟着育种工作者来到南繁:“只有几间租借的平房当作生活用房。试验用地是租村民的,搞科研的总得有地。灌溉树苗的水都是大家一桶一桶从山坡下提上来,一棵一棵浇灌。食用水需要到山上的水井,排队打水。也没有通电,晚上漆黑一片,只有两条狗陪着我守夜看护苗圃。”他指着园圃门前的水泥小路说,通往园区的路,也是因为到此育种的研究机构越来越多才修建的。

尽管如此,大家毫无怨言,年复一年、风雨无阻地像候鸟一样“飞”到海南。

“上岛”的南繁人改变着农作物的性状,改变着土地上的人,改变着农耕方式,改变着地形地貌,最终,他们改变的是国人饭碗里的粮食。

1950年,我国水稻平均亩产只有141公斤左右。1968年,袁隆平带着李必湖、李华奇等人第一次来到三亚研究水稻雄性不育性。两年后,他们在南红农场发现一株雄性不育野生稻,为研究打开了突破口。3年后,袁隆平完成杂交水稻的创举,彻底改变世界水稻的生产格局。“杂交水稻的成功,一半功劳应该归功于南繁。”

1972年,山东青年李登海听说国外玉米亩产可达1250公斤,而当时他的家乡普通亩产量才200至300斤。当晚,他被这个“天文数字”折磨得几乎一宿没睡。1978年冬,李登海奔赴海南,加入玉米育种挑战赛。此后,屡屡刷新中国乃至世界夏玉米高产纪录。

1973年,吴明珠带着西甜瓜育种材料上岛育种,最终实现“北瓜南育”,选育出西甜瓜新品种30多个,让中国人实现“吃瓜自由”。

不仅是餐桌上的难题,南繁育种也一度拯救了国产棉花。20世纪90年代初,我国棉铃虫大暴发,一般农药已无济于事。严重的虫害引起“棉荒”,纺织业遭到重创。面对国家的忧虑、棉农的渴望、国外种业的步步紧逼,郭三堆团队开始了一场抗虫棉科研攻关“大会战”,并在1994年取得成功,使中国成为第二个拥有自主知识产权抗虫棉的国家,同时为我国农作物育种从杂交育种走向分子育种和杂交育种相结合的育种新时代开了先河。

大地不语,但这片热土上结出的硕果,都刻着他们的名字。据统计,全国累计超过两万个主要农作物新品种通过“南繁”获得,占全国审定新品种的70%以上。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已有60多万的“南繁候鸟”来海南开展科研育种,至今仍有800多家农业科研院所、大专院校和种子机构在此登记注册,每年有逾8000名科研人员年年南下,再带着收获的良种返回,在全国乃至全世界开枝散叶。

下地

在南繁服务站(坡田洋)一层,几名村民正晒洗种子。其中一人正在把装好圣女果籽的网袋一个个挂架晾晒,第一排已经挂满。他的身后是两名衣着朴素的农村妇女,正坐在小板凳上洗出籽粒,她俩一边洗一边用记者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聊天。

阳光洒在屋檐上,这情景好像社区里的老人在做手工活。“在这里干活离家近,上下班特别方便,工作做起来也得心应手,每个月能有3000到4000块的收入。”略带乡音的普通话倍感亲切。

南繁服务站(坡田洋)于2022年11月15日揭牌,是继南繁服务站(安马洋)后第二个揭牌的南繁服务站。南繁服务站设立后,将统筹三亚、乐东、陵水3个市县南繁服务资源,为南繁科研育种主体提供全面、充分、便利的服务。南繁育种单位在3个市县任何一家南繁服务站,均可获取其他两个市县的服务资源信息,推动3个市县资源异地共享。

在连片试验田环抱下,南繁服务站(坡田洋)的三层小白楼格外显眼。服务站面积不大,却涵盖了农资和工具仓储室、午休室等设施,满足科研工作者基本生产生活需求。

“以前科研条件简陋,科研人员上厕所、短暂小憩都是个难题,种子处理也非常棘手。服务站解决了大家的难题。”中国科学院海南种子创新研究院高级实验师赵显峰感叹。

他给记者递来一顶草帽,“走,带你去看我们的玉米”。

玉米试验田里,狭长的玉米叶子随风摇曳,玉米棒粗壮饱满,随手剥开一个,果实如葡萄般晶莹剔透。“这是我们最新研制的玉米品种,因为籽粒角质层含有大量花青素,所以外观乌黑发亮。你看,它们长得多漂亮。”

脚踩略显生硬的泥土,低头行进,随手拨开拦路的玉米叶,嗅着它混合泥土香的青涩味,一抬头,只闻其声不见人影,“这个好,给博鳌论坛和种子大会送去展览。”“一定要蒸着吃,口感软糯。熬出的玉米水别倒了,有减肥美容功效。”“新型玉米吃法不同、口感独特,作用不一般,身价也自然比普通玉米高出不少。”

南繁的这些玉米去了哪里?

2019年4月,赵显峰看中了北京谷子地麻核桃种植专业合作社的优良环境,将自己多年耕耘育成的黑糯1号和紫香糯8号两种新型玉米带进了合作社。合作社还将这两种新型玉米推广到了北京延庆永宁镇西关村、利民街村等地,第二年种植面积已经扩大到10余亩,预计每亩产量达到600公斤。

回服务站途中,赵显峰兴致勃勃地介绍了最近发现的“漂亮白糯玉米”,“那么多亩地,只收到这么一颗。像珍珠一样,阳光下还透着光。我今天得拿回实验室分析分析。”

赵显峰口中的实验室,是2021年5月12日揭牌成立的海南省崖州湾种子实验室,是由海南省搭建的大型种业科研平台。它的成立,改变了过去科研人员背着育种材料南北辗转,各单位“关起门育种”的状态,让各科研单位打破边界、联合攻关成为可能,南繁科研也从季节性向常年研究转变。

“在种质资源保存方面,实验室里的每一份种子都有独一无二的身份证标签,用来记录种子品种、入库时间、供种单位等信息,为种质资源的收集、分类、鉴定、利用,动植物种质资源进出境管理,动植物品种育种创新、植物新品种审核授权、维权打假,实质性派生品种判定、品种审定或者登记等提供核心数据支持。”彭军说,“在崖州湾科技城提供的DNA身份信息第三方存证服务支持下,首单植物新品种‘丹霞红’梨的交易价格达2200万元,一举创造果树类植物新品种权交易额的最高纪录。”

彭军介绍,在科研基地方面,目前,种子创新研究院科研楼已竣工投用;建成国家精准设计育种中心公共平台,配套科研设备7200余台(套);大型仪器公共服务中心、动物分子育种研究中心、核心种质资源库、人工气候室等12个开放共享平台及科研设施已投入使用。在队伍建设方面,已经初步形成了由院士创新团队、全职科研人员、双聘科研人员和全职博士后组成的科研队伍,已经有20位院士在这里启动了院士创新团队筹建工作。

实验室成立后的第一个大动作,就是启动“揭榜挂帅”项目,针对制约种业发展的关键核心技术发布榜单,资助科研机构开展技术攻关。由项目责任人自行组队,经费不设限,分阶段采取“里程碑”式考核,目前已经有76项揭榜成功,仅2021年的资助总金额就超过7000万元。

魏兴华觉得这是一次不寻常的探索。“‘揭榜挂帅’项目不考核论文,只看成果能否通过验收。”于是,他“揭榜挂帅”干起老本行:培育适合轻简栽培的水稻种质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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