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与协商:贝西·黑德流散于非洲世界的女性书写

作者: 孙宝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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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西·埃默里·黑德(Bessie Emery Head,1937—1986)被誉为博茨瓦纳最具影响力的女性作家。她一生中留下了三部长篇小说、一部短篇故事集、两部历史小说以及两部在黑德去世后整理出版的作品集。黑德将自身的特殊经历转化为文学创作的素材,因此她的小说具有浓厚的自传色彩,展现出种族主义、殖民主义和父权社会影响下非洲女性的生活困境。在黑德逝世17周年时,她被追授南非总统设立的天堂鸟金勋章的最高奖——金牌勋章,以表彰她对文学的杰出贡献以及为社会变革、自由与和平所做出的巨大努力。

一、于困顿中挺进:流亡南非的创作之路

(一)黑白交织的身份:种族制度的背德弃婴

贝西·黑德于1937年7月在南非纳塔尔省彼得马里茨堡市的一所精神病院出生。她的母亲贝西·阿梅利亚·埃默里来自南非白人上流阶层,因与家中黑人马夫有染并怀孕,违背了当时南非的种族隔离政策,被家人以精神病为由送进精神病院。黑德在医院一出生便被送养,在成长过程中,她一直把养母内莉当作自己的亲生母亲。在她6岁时, 养父去世,同年她的生母在精神病院自杀。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黑德家庭经济状况逐渐恶化,养母不得不以卖酒为生,因此13岁时黑德就被儿童福利机构送到了位于希拉里(Hilary)的圣莫妮卡之家(St.Monica’s Home),并在次年的圣诞节被校方告知生母的真实情况。身份的真相带给了黑德巨大的冲击,困惑与罪恶的情绪在她心中交织,血液中流淌的黑白混血基因也因此引发了黑德后来创作中对种族制度的关注。

(二)生存环境的困顿:殖民政治的杂糅压迫

1957年,年轻的黑德先后在开普敦和约翰内斯堡担任记者,曾为《金色城市邮报》(The Golden City Post)、《新非洲人》(New African)和《鼓》(Drum Magazine)撰稿,记者这一职业不仅开阔她的视野,锻炼她的写作能力,也使她接触到当时很多有名的活动家,丰富了有关政治与社会的见解。当时,非洲人民反对殖民主义、奴隶制、白人种族主义的斗争愈演愈烈,黑德也怀着对社会变革的不懈探索加入泛非大会,成为斗争的一份子。1960年沙佩维尔大屠杀过后,黑德因参加抗议“通行证法”实施行动而被捕,后因证据不足获释。

(三)性别立场的隐现:婚姻生活的艰难多磨

1961年,黑德在创办《市民报》时与记者哈罗德·黑德(Harold Head)相识,他们彼此相爱并于同年9月结婚,后因哈罗德工作调动搬到了伊丽莎白港。儿子霍华德出生后,两人婚姻出现挫折,家庭没有成为爱的港湾,最终以离婚收场。在南非度过的六年动荡生活给她强烈的挫败感,造成困扰她一生的疏离感、孤独感和对被拒绝的恐惧感,她渴望彻底离开南非,到一个自由的国度去。

(四)流亡之旅的新生:文学创作的发展成熟

1964年,黑德通过他人的帮助获得一张单程通行证,带着儿子离开了南非。1965年她开始认真写作,这时她的生活已穷困潦倒,仅靠朋友寄钱维持生活。1966年,黑德所写的短篇故事《来自美国的女人》(The Woman from America)在英国卖了30英镑,来自纽约的出版商西蒙和苏斯特读过《来自美国的女人》后,请黑德写一部小说,并预付给她80英镑。黑德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完成了《乌云密布》(When Rain Clouds Gather),于1968年出版。此后,黑德比以往更加投入写作,1971年《玛鲁》(Maru)在伦敦出版。1973年黑德出版的第三部小说《权力问题》(A Question of Power)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赞誉,获得英国布克奖提名。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黑德的文学成就逐渐得到国际社会关注。1976年她受邀参加位于哈博罗内的首届作家工作坊,并提交了她的第一篇学术论文,此后不断到世界各地参加学术研讨会,其作品在文坛上获得广泛认可和赞誉。黑德一直以难民身份生活在博茨瓦纳,每个星期一都要到警察局报备,直到1979年因为她的文学地位和声誉获得了博茨瓦纳政府的重视,被授予博茨瓦纳公民身份。黑德在博茨瓦纳迎来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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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西·黑德代表作《玛鲁》

二、于创作中发声:从“小我”到“大我”的书写转向

(一)“小我”:颠沛流离的个体重构

黑德的文学创作可以分为流亡期和安定期两个阶段,以1973年为界,自她1965年开始创作到1973年出版《权力问题》这是她创作的第一阶段。在这一阶段黑德创作了三部长篇自传体小说,作品以个人与集体的经历反映时代大背景,总体上属于“小我”的创作。

《乌云密布》是黑德流亡时期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年轻的祖鲁族青年马哈亚出狱后,为了逃避种族隔离政策的迫害逃离南非,来到了一个叫戈勒麻·米迪的村子,与农业家吉尔伯特合作经营一个农业项目。两人都知道要想完成他们想象中的农业奇迹离不开当地妇女的参与,于是,他们鼓动和帮助当地妇女从事经济作物烟草的种植。经过一番努力,他们获得了年轻寡妇波琳娜的认同,波琳娜帮助他们发动村庄里的妇女参与到烟草种植计划中来。然而,当地酋长马腾戈和非洲民族主义者乔斯为代表的传统势力却百般阻扰。后来发生严重的旱灾,致使村里的牲畜接连死去。酋长马腾戈对村民们的遭遇无动于衷,反而将波琳娜叫到家里加以惩罚。村民被激怒了,他们聚集在酋长家的门外,公开反抗他的统治。马腾戈迫于压力,在家里上吊自尽。这部小说体现出黑德对女性以及集体力量的认识。

同时,《乌云密布》中对博茨瓦纳其他女性现实处境的描写同时体现出黑德对女性问题的深刻关注。起初,马哈亚越过边界进入博茨瓦纳,在夜间寻找庇护所时,曾遇到一位老妇人。她粗野、冷酷,利用为马哈亚提供的简陋的庇护所谋求索取更多的钱财。为了钱,她甚至将未成年的孙女送给马哈亚,让他享受一夜的性快感。马哈亚对老妇人的丑恶行径非常憎恶,给了女孩一些钱,把她打发走了。然而在老妇人看来马哈亚是疯狂、不正常的。老妇人将性与妇女的物质生存联系在一起,这说明男性对女性的性支配权被南部非洲土著妇女普遍接受,她们对自己身为女性的屈辱境遇麻木不仁。黑德在关注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同时,致力于寻找解决方案,小说中,白人吉尔伯特娶了黑人女子玛丽亚为妻,并尊重她,在当时的南非,这种婚姻将构成对国家的犯罪。小说中他们的结合,可看作是黑德对白人至上神话的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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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德对种族文化结构的解析在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玛鲁》中更为明晰。主角玛格丽特·卡德摩尔是马萨瓦人,属于卡拉哈里沙漠的布须曼族,这是一个饱受偏见和奴役的土著民族,被当作“贱民”对待。玛格丽特在通过教师培训后独自前往偏僻的内陆村庄迪莱普教学,她反对称她为有色人种。后来,玛格丽特的马萨瓦人身份还是被发现了,为此,学校掀起了一场抗议风暴。……在这里,她与帮助她协调课堂秩序的同校女老师迪凯尔迪成为朋友。迪凯尔迪是玛鲁的姐姐,玛鲁因此认识了玛格丽特,并对她一见钟情。玛鲁以令人钦佩的聪明才智和高尚品格,被村民推举为下一任酋长。但对于玛鲁来说这是一种负担,他一直找借口推迟接受酋长一职。在玛格丽特身上,玛鲁看到了理想型的伴侣和摆脱困境的希望。然而村民们绝不会接受他娶一名马萨瓦女子为妻,最后玛鲁带着玛格丽特离开了村庄。小说中玛鲁和玛格丽特的结合可谓是黑德向天下吹去的自由之风,力图唤醒被种族主义窒息的人们。

《权力问题》作为黑德自传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不仅体现黑德创作技巧上的成熟,还彰显了她强烈的道德理想主义。小说情节在主角伊丽莎白精神崩溃中展开,叙事场景在她饱受折磨的“精神世界”与日常活动的“现实世界”之间来回切换。伊丽莎白崩溃、康复的可怕过程中蕴含了黑德最终肯定的价值观——谦逊、正派、慷慨以及投身博茨瓦纳人民情谊的温暖怀抱、创造“无中生有的新世界”。黑德把女性的“小我”融入历史的“大我”,展现女性在政治变革中的力量觉醒。最后,伊丽莎白从崩溃中恢复了活力:“从她生命的堕落和毁灭中,产生了一种平静的、崇高的灵魂宁静,没有什么能动摇。”

(二)“大我”:非洲民族的历史书写

在获得博茨瓦纳公民身份后,黑德对这片土地由一开始的抗拒疏离到为其拥有深厚历史底蕴的非洲历史感到自豪。她开始整理出版关于博茨瓦纳的历史故事、民间传说,直接描写非洲波澜壮阔的历史,构成其创作的第二阶段。《珍宝收藏家和博茨瓦纳其他村庄的故事》(The Collector of Treasures,and Other Bostswana Village Tales)、《塞罗韦:风雨村》(Serowe: Village of the Rain Wind)和其最后一部历史小说《令人迷醉的交叉口:非洲传奇》(A Bewitched Crossroad:An African Saga)分别于1977年、1981年、1984年相继问世,这些作品不仅展现黑德文学上的创作才华,还体现了她对非洲历史和传统的重要贡献。

1977年,黑德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珍宝收藏家和博茨瓦纳其他村庄的故事》。这部短篇小说集包含13个精心编织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有关于古代部落首领的《深河:一个古部落迁徙的故事》,有关于部落巫术具有神秘色彩的《寻找雨神》( Looking for the Rain God ),还有继续探索部落女性生存状况的《珍宝收藏家》(The Collector of Treasures)。故事本身是小说化的,然而在叙述中,黑德捕捉了神话民间传说的叙述口吻和视野,她以传统的叙事风格在这些故事中渗透进一种强烈的文化整体性。这也就是说和第一阶段的创作不同,黑德不是以“小我”展现历史,而是将非洲社会宏大的历史特色作为创作基调,杂糅进习俗、神话、传说,在统一的文化背景下演绎村落的发展变迁。

《塞罗韦:风雨村》中记录博茨瓦纳塞罗村落及其历史的真实面目。该书没有采用连贯的、情节紧凑的记叙,而是围绕着三个杰出男人:卡马大帝、他的儿子提西可迪·卡马和帕特里克·凡·瑞斯伯格的生活和成就,展示出村落的历史发展,隐喻非洲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虽然围绕人物展开书写,但是人物已然不是黑德描绘的重点,因为就叙事来看,作品三个部分都通过村民的证词和作者的评论描述了各自的时期,可见黑德之意在于呈现出非洲社会的宏大图景。小说中,社会的重大变化始于卡马的改革,博茨瓦纳习俗的基督教化以及传统习俗的转变或废除都呈现其中。卡马使用无偿劳动力建造学校、医院和道路;瑞斯伯格尝试为村落提供自助计划与合作商店。《塞罗韦:风雨村》以附录《英国贝专纳保护国的建立》结束,也契合了博茨瓦纳为避免被南边邻国南非境内荷兰裔的布尔人吞并而求助于英国的历史。黑德昭示出殖民背景下博茨瓦纳领导者为民族发展所作的努力,他们抓住了非洲古老部落的灵魂。

1984年,黑德根据博茨瓦纳的历史,历时十年写成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令人迷醉的交叉口:非洲传奇》。这是一部结构松散的小说,描绘了19世纪塞比那部落移民的故事,展示出博茨瓦纳民族的生成过程。作品以时间为序,民族历史的起因背景、部落之间的纠纷、欧洲殖民战争、博茨瓦纳渐进独立与发展等重要历史事件均被一一交代。由此而打破了博茨瓦纳的历史全由西方人书写、杜撰的局面,体现出黑德作为非洲作家身份书写非洲的历史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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