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人节”
作者: 谢天海每年8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内华达州暑气未散。刺目的阳光下,内华达沙漠里的沙子泛着刺目的白光。四野无人,甚至没有任何动物和植被,离最近的人类居所也有几百英里的距离。然而,就在这人迹罕至之处,每年这一时刻,却会有几万人来到这里,或单人独骑,或者三五成群,又或者大队人员,驾驶着各种千姿百态的车辆聚集于此。他们来到这里,为的是赴一个三十年来始终不变的约定,今后的一周时间,他们将会在这一片不毛之地建起一座城市,时间一到,这座城市将完全付之一炬,就好像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就是内华达州黑石城碱滩上一年一度的“火人节”,一场人与自然、艺术与欲望的狂欢。
这样一种奇特的文化活动是如何兴起的,它的目的又是什么?本文将介绍火人节的起源发展以及对美国文化的意义。
起源与发展
“火人节”的创立与其创始人拉里·哈维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哈维出生于1948年,生长在美国太平洋沿岸俄勒冈州波特兰郊外。哈维亲生父母身份不详,是由他的养父母亚瑟和卡特琳娜养大。亚瑟是专业的木工和铁匠,为人生性冷漠,清心寡欲,无论和家人还是邻居关系都比较疏远。哈维和养父性格完全不同,是一个爱热闹的孩子,为了拉近和邻居家孩子的关系,哈维提出让父亲在家后院里建一个迷宫,吸引邻居的孩子来家里玩,这样就可以改善邻里关系。虽然这一计划最终并未实现,但从中可以看到日后“火人节”的影子。
上小学的时候,哈维表现出戏剧天赋,常常自导自演,并且邀请班里的学生在他的戏中扮演角色。哈维自认为是一个不合群的人,总觉得自己比身边的人都要聪明,他不崇拜任何身边的人。高中毕业后他应征入伍,随军来到了德国,像所有自诩为艺术家的人一样,他讨厌部队生活,一心想要退伍。他通过假装心理疾病骗取了长官的同情,最后不仅成功退伍,反而还获得了军队的嘉奖,在这一过程中,哈维将自己的表演技巧和社交能力用到了极致。
1978年,哈维退伍后来到了旧金山,以退伍兵的身份在旧金山社区大学开始学习。在此期间,哈维选修了加里·沃恩名为“恶作剧101”的表演艺术课,又加入了沃恩的行为艺术社团。沃恩宣称,“本社团成员必须要参与到真实世界的混乱、嘈杂和狂乱之中,把每一天当作人生的最后一天一样生活。”社团成员们醉心于各种激进的行为艺术活动之中,同时提出了一系列所谓“混沌原则”,如允许表达所有人的情感等等,其中对哈维影响最大的是第十一条:“艺术不需要任何人观看,但需要所有人参与。”日后“火人节”十大守则当中依旧能看到“混沌原则”的影响。



行为艺术社团持续了六年后,于1982年解散,沃恩也于一年后去世。其他的成员又成立了“杂音社”,继续着对地下戏剧和行为艺术的探讨。哈维靠开出租、卖热狗生活,他与一名牙买加女士短暂结婚,育有一个孩子,起名特里斯坦。不久以后,哈维从祖母的朋友那里获得了一小笔财产,用这笔钱买了一辆卡车,开始在旧金山市从事园艺设计工作。后来,因为与妻子分手,哈维心情沮丧。哈维用了三年时间阅读心理学书籍,希望能够走出阴影。1986年的一天夜里,他决定做些什么告别过去。他突然想起有几年前一天夏至的晚上,他和妻子一起在海滩上点起了篝火。儿子特里斯坦弄洒了打火机里的液体,然后用一根荧光棒将其点燃。随后,三个人一起用火焰在沙滩上构成了各种图案。哈维觉得“那是他人生中最浪漫的时刻”。哈维决心重现这浪漫的一幕。在木匠朋友杰瑞·詹姆斯的帮助下,哈维把自己园艺工作剩下的木条钉在一起,上面又加上了一个木制的顶子,构成了一个将近三米高的人形雕塑,哈维和詹姆斯把雕塑拉到了旧金山附近的贝克海滩上点燃,引来了很多人驻足观看,用哈维的话说:“火光照亮了那些陌生人的脸庞,我们被他们的善意与热情所感动,这种自发的冲动和人们的团结让那个夜晚变得与众不同。”
到了转年夏至,哈维和詹姆斯决定再搞一次这个活动,这次他们预先发布了广告,吸引了很多“杂音社”成员前来参加,到了第三年,参与人数越来越多,哈维决定将这一活动命名为“火人节”。到了第四届“火人节”到来时,参与人数已达到了800多人,用来焚烧的雕塑也由原来的二米多变成了十三米,哈维不得不邀请专业工程师来进行制作安装,出于安全考虑,旧金山警方禁止哈维在海滩燃烧雕塑,经过讨论,哈维决定将“火人节”移到内华达州黑石沙漠进行。此后黑石沙漠就成为这一活动的举办地。
在整个20世纪90年代,“火人节”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受到美国、德国、法国、澳大利亚媒体的广泛关注,参与人数呈爆炸式增长。到了1997 年,哈维将举办地由黑石沙漠迁至附近的弗莱农场,环境变得更加舒适,“火人节”参加人数已经到达一万人,组委会搭起了大量帐篷,称为“黑石城”。哈维成立了七个人的组委会管理整个活动。从1998年起,哈维每一年为“火人节”设定一个主题,围绕这一主题,艺术家制作出各种风格的巨大雕塑,“火人节”变得更加丰富多彩。
主题:重新定义艺术与生活
2004年,哈维提出了“火人节”的十大守则:极致包容,互赠礼物,反商品化,极致自助,极致自我表达,同心协心,公民责任,不留痕迹,广泛参与,直观体验。从中可以看到,这一节日不同于美国普通的传统节日所标榜的崇尚消费、个体主义和宗教排他性特征,代表了一种对于美国文化的反思和消解。
参与过“火人节”的人都对这一活动当中的一些做法印象深刻:“火人节”将消费主义减少到极致。在营地中,除了咖啡和冰以外,无法用现金买到任何商品和服务,也不出售任何纪念品,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来自他人赠与。用亲历“火人节”的人的话说:“我被迫变得更加坚强,更有创造力和竞争力。所以这一切让我感到充满力量。这种感觉并非我一人独有,我们的小帐篷里住了十六个人,我们不得不事先准备好一周的食物,各种厨具,一架发电机和足够它运转的汽油,甚至像饮用水这样的东西都不能掉以轻心。”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一方面要学会自力更生,另一方面要学习通过与他人交往,互相帮助来生存下去。在黑石城,一旦人们放弃了对金钱的追求,他们就学会了从一个新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生活。那些以前被视为苦劳的体力劳动,成为重新界定自己身份的手段,而那些以前被简化为金钱交易的社交活动,变成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他人的关心和好奇心。
同样,“火人节”对于艺术生产的目标和社会意义也进行了深入反思。哈维在黑石城中建立了“达·芬奇工坊”,试图将“火人节”艺术生产方式与16世纪的佛罗伦萨文艺复兴联系起来。“火人节”组委会艺术指导布拉德·奈耶指出:“我们的目的是致力于建设一种礼仪性和与众不同的文化,为人性创立一个新的神话,比传统的意识形态更为有力的当代神话,当前,人们生活于一种模式之下,不允许他们发挥自身潜力,我们要建立一种有助于群体觉醒的体系。”
“火人节”的发展引来了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参与。 在这些艺术家看来,当代艺术无论从生产、流通、展览和销售各个环节,已经完全被消费主义所污染,“火人节”为他们提供了全新的创造和宣传艺术的机会。绝大多数参赛作品展现出十大守则中的“极致自我表达” “广泛参与”和“直观体验”这三项特征。与当代艺术博物馆那种摆放在玻璃柜子当中供人参观的艺术形式不同,“火人节”试图建立供观众“360度沉浸式体验的艺术体验”,彻底打破艺术家与观众之间的藩篱。在“火人节”历年来产出的艺术作品中,有两件作品最凸显组委会的这一理念。
2008年,号称“火人节的米开朗基罗”的意大利雕塑家马克·科克伦制作了一座名为《极乐之舞》的雕像,雕像塑造了一名正在起舞的女性,一只脚着地,展现其轻盈曼妙的身姿,雕塑整体高达十三米多,重达三吨以上,是一个正常女性身材的八倍。女舞者的身体用大量三角形钢柱焊成,上面用铁丝网制成了透明的皮肤,使得整个雕塑可以一眼望穿。按照科克伦自己的解释,创作这一作品的原因是在他七岁的时候,家附近有一个女孩子被强奸,这件事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使他后来成为一名激进的女性主义者。他坚信,女性只有充满了安全感,才能自由地展示她们身体和舞姿,只有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真正获得自由。整个雕像立于荒漠之上,这一女性形象显得宏伟又轻盈,既性感而又矜持,既充满力量又柔情似水,呈现出一种对立而又和谐的奇妙视觉效果。雕像周围并没有围栏,所有参观雕像的人可以与之零距离接触,甚至可以攀爬到塑像上面,观看四周的风景。通过这样的方式,科克伦认为观众可以真正体会艺术家的创作初衷,参与到女权运动当中,感受女性打破男权约束而不被男权社会定义的力量。在某种程度上,《极乐之舞》成为“火人节”艺术的代表之作,它体现出的艺术态度被美国社会所接受。八年之后,《极乐之舞》被拉斯维加斯米高梅旅馆收购,安置于旅馆周围的步行街心公园之中,每天有将近两万名赌客从它身边走过。虽然很多赌客并不明白这一雕塑意味着什么,但并不妨碍他们在面对雕塑时心生敬畏,在科克伦看来,这一点证明了即使在消费主义的中心,“火人节”的美学也能对人们产生持久的影响力。

如果说《极乐之舞》艺术家表现了对于女性身份、自由和权利的关怀,那么雕塑《冥河之使》则致力于探索当代社会个人间深层情感交流的可能性。作者彼得·哈德森原本是一名木匠,负责舞台剧的舞美设计和制作道具。与科克伦在艺术作品当中显示出的高姿态的艺术个性相比,哈德森显得谦和低调,他声称“他的作品总带有某种病态的道德感”。2011年,哈德森一位多年的朋友兼赞助人去世,哈德森是一名天主教徒,朋友的去世令他想起了宗教传说中的冥河之使,因此创作了这一雕塑。整个雕塑看上去像一个十几米高的摩天轮,中间有一个哥特式的拱门,摩天轮上安放了二十名骷髅桨手,划动着冥河之船,将亡灵渡过传说中的斯提克斯冥河。观众通过努力拉动雕塑下的六条绳子,可以使那些桨手运动起来,这时,整个雕塑看上去像一个可以连续播放的电影放映机,在定时闪光灯的照射下,产生3D动画一般的效果。仿佛一群鬼卒划动着船只,奔向冥界。与《极乐之舞》相比,《冥河之使》体现出对当代社会人类处境,特别是死亡这一生命终极命题的深入思考,传统意义下,消费主义社会将死亡视为一切财富与地位的丧失和对自我掌控的终结。人们对死亡要么表现得讳莫如深,要么通过宗教仪式制造一种虚假的对于天堂的幻想来自我麻醉。这一作品以独特的方式解构了美国社会中对死亡的刻板印象,将死亡仪式变成一种由公众参与的、狂欢性的视觉化艺术。观众一起转动摩天轮,以游戏的方式想象着通过自己而非他人的力量将死者送过冥河,使人们对于死亡产生了新的认识。他们会意识到,死亡这一人类不可避免的结局不仅会带来悲伤,也可作为一种机会,给他人带来欢乐和启迪,并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爱与关怀,为原本苍凉的人生结局带来了一些亮色。
未来:在希望与争议中前行
从1986年至今,“火人节”可谓已步入“而立之年”。到2022年,“火人节”已经演变为每年吸引将近八万人参加,全世界200余家媒体报道的巨大的文化狂欢活动。其规模和影响力已经超越了一个美国区域性的文化活动,吸引着整个美国、北美地区,甚至全世界人的参与。随着互联网的普及,“火人节”彻底迈向了全球化:一方面,利用网络直播的方式,越来越多的人得以观看“火人节”的直播,为那些亲临现场的人加油打气;另一方面,很多国家和地区参与到“火人节”活动当中。欧洲各地、南非、日本、阿联酋、澳大利亚、新西兰、阿根廷,乃至上海,各种各样类似“火人节”的活动遍地开花。这些地区的“火人节”活动与美国的活动之间并无直接的联系,更多的是一种结合本地文化特征进行的自我表达。真正打动他们的,也许并非“火人节”的内容,而是其作为一种新型文化运动的姿态。从2007年以来,“火人节”组委会开办了一年一度的“全球领袖会议”,通过网络,世界各地的“火人节”活动得以分享各种故事与经验并汇聚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