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夏洛特》:拉斐尔前派画笔中的维多利亚女性

作者: 张静波 许睿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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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加百利·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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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母的少女时代》(Girlhood of Mary Virgin,1848—1849)但丁·加百利·罗塞蒂

19世纪中叶,拉斐尔前派兄弟会在英国成立之初,其创始人就倡导一种反学术的艺术倾向——将道德规范和现实主义融合于画笔之中。此油画界的艺术运动最初由威廉·霍尔曼·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1827—1910)、约翰·埃弗雷特·米莱斯(John Everett Millais,1829—1896)和但丁·加百利·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发起,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追随者越来越多,最终随着爱德华·伯恩-琼斯(Edward Burne-Jones,1833—1898)的加入,学派从最初强调画作的严格精确性,慢慢转换为宣扬社会道德的象征性。之后随着运动的发展,早期的拉斐尔前派,尤其是亨特时期所着迷的道德观念,在追求美的过程中,渐渐沦为次要了。事实上,这三位艺术家之所以创立兄弟会(Brotherhood),是因为他们认为当代学院派艺术,已经变得过于矫揉造作,他们努力以早期意大利的艺术理念——“坦率表达和自然优雅的天真特征”来取而代之。这种理念的风行,还涉及维多利亚时期著名文艺评论家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所倡导的理念——对自然进行深入细致的、而不是一概而论的研究。威廉·霍加斯((William Hogarth,1697—1764))是该运动的创始人,他的讽刺版画激发了道德说教的灵感。拉斐尔前派的画作主题因艺术家个人而有所不同,但往往又包含了诸如爱情悲剧或宗教主题等普遍性议题;同时,更多的艺术家也从过去和现在的文学作品中找寻到了艺术创作灵感。

丁尼生的《女郎夏洛特》

事实上,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勋爵(Lord Alfred Tennyson,1809—1892)所创作的古典诗歌在兄弟会中特别受欢迎,三位创始人以及诸多拉斐尔前派的追随者,都为1857年莫克森编纂的《丁尼生诗集》(Moxon’s compilation of Tennyson’s poetry),提供了木刻版画作为插图。亨特和罗塞蒂都曾为丁尼生的爱情叙事诗《女郎夏洛特》(The Lady of Shalott)绘制插图,尽管他们描绘了两个不同的故事情节。丁尼生的诗歌讲述了女郎夏洛特的悲情故事,最初她被禁锢在塔楼里,与外界隔绝;在她决定逃跑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已经预定——等待她的只有死亡。尽管丁尼生的诗歌描述了悲剧性的爱情,但拉斐尔前派艺术家的爱情画作,在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语境中,往往彰显着他们的个人理解和道德含义。拉斐尔前派的画家们通过对女郎夏洛特的描绘,阐释了女性在时代文化中的角色和困境。不同艺术家在描画诗歌中特定的叙事时刻,实际阐明了他们对女性地位的不同解释。在英国维多利亚社会中,随着女性日益成为珍贵的家庭领域的重要拯救者,像《女郎夏洛特》这样的画作,含蓄地展示了女性的私人欲望与现实的社会责任之间的紧张关系,以及男性艺术家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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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勋爵

丁尼生的诗歌《女郎夏洛特》讲述了遭受诅咒、被禁锢在夏洛特岛塔楼内,一个未名姑娘(这位女郎无名无姓,因为是小岛夏洛特上的贵族小姐,就以岛名称呼她)的故事,这座塔位于流向卡默洛特(Camelot)的河流中。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因为遭受诅咒,她被禁止离开塔楼,甚至禁止她看窗外。相反,她的房间里有一面大镜子,反射着外面的世界,她通过镜子的画面,编织着一幅幅的挂毯,绘制着世界的奇妙之处。随着故事的发展,女郎夏洛特逐渐意识到外面的世界充满了爱,她厌倦了在塔楼里的孤独生活,感叹道“我可讨厌这影像”。偶然一次,夏洛特女郎看到朗斯洛特爵士骑马前往卡默洛特,女郎冲动地离开了织布机,直接从窗口俯视看他,此举动立即应验了诅咒——她的挂毯破裂,镜子碎掉,她喊道,“我呀已在劫难逃”。夏洛特逃离了塔楼,在河里找了一艘船,在船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从停泊处松开。她的船在到达卡默洛特之前,在尚未找到自己的生活和爱情之前,女郎夏洛特的诅咒应验——她死去了。当河岸的居民们围观她的尸体时,朗斯洛特爵士也看到了这个不为人知女郎的美丽容颜,冥思悲叹不已。丁尼生的诗歌所描绘的凄婉的爱情悲剧,吸引了拉斐尔前派和他们的追随者,成为英国19到20世纪画家们最喜欢的主题之一。从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初,有超过50幅关于“女郎夏洛特”的艺术品诞生。到了19世纪末,女郎夏洛特“已经成为一个社会文化概念,而不单单是一种叙事原型;她成为一个浪漫的习语,一个可引用的口头禅。”《女郎夏洛特》在诸多方面都吸引了拉斐尔前派的画家们,主要包括对以下内容的强调:“精神上的崇高和爱情中的哀伤,如单恋,特别指那些被禁锢隔离或孤立无援的女人;为爱而死的女人;为爱情放弃一切的堕落女性;‘被玷污’或‘受诅咒’的女人;以及逝去的、美丽非凡的女人。”

按照维多利亚时期的社会道德规范,《女郎夏洛特》表现了一个为了追求爱情而放弃社会责任的女人。但故事中的不同时刻,唤起了不同的视觉暗示,这一点可以从这些画作的多个版本中看出。例如,亨特选择描绘镜子破碎和诅咒降临的那一刻;沃特豪斯展示了女士正解开船链的情景;约翰·拉·法奇(John La Farge)版本中的女郎则死在了船上;在罗塞蒂画作中,选择了当女郎到达卡默洛特,朗斯洛特发现她的那一刻。这些独特时刻的选择,都涉及艺术家所强调的不同情感。尽管拉斐尔前派艺术家对于女郎有着各种各样的解读,但在最基本的层面上,丁尼生的诗歌描述了一个为爱而死的古老神话故事,因为女郎夏洛特成了她从未体验过的爱情的殉道者。

值得注意的是,丁尼生的诗更强调女郎的周围环境,她的塔楼和外面的世界,而不是女士本人;丁尼生也并未挑明诅咒的原因和意义。在诗歌中,她只有两次表白内心之所想:一次是在她有意识地向窗外眺望之时,另一次是在她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的一刻。丁尼生把她塑造成一个被动的形象,被她的周围环境所包围,被她的责任所定义和牵制。他将读者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位女郎的外在状况上,“她的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对比,静止与运动的对比,积极和沉思生活的对比,鼓励读者深入地思考两个世界之间的差异。”这无疑强调了维多利亚时代对于私人和公共领域的不同信念,每个领域涉及不同的性别。家庭内部属于女性,而活跃的外部世界则属于男性。这首诗 “在中世纪的背景下,复制了维多利亚时代独立领域的意识形态……女性的工作是在家里,而外面的活跃世界则专属于男性”。尽管丁尼生这首诗歌的背景来自中世纪,但是诗中的原则同样适用于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女郎夏洛特只能滞留在她的塔楼范围内,不能有着任何积极的个人追求。这与实际的维多利亚时代妇女的概念完全吻合,社会期望她成为家庭保护者的天使角色。事实上,《女郎夏洛特》“完美地体现了维多利亚时代理想女性的形象:处女、被赋予责任、精神和神秘,致力于女性任务。”她没有任何的侵略性和威胁,完全不会破坏男人的领域,被禁锢于塔楼内,与外部世界隔离,没有独立思考。然而,“在她对卡默洛特和外部世界的观察中,这位女士敢于在一个为男性保留的空间中,开始寻求自己的身份证明。”女郎逃离塔楼,死亡成为对她行为不当的惩罚后果,“有理由推论,它们的部分功能是暗示女性的脆弱性,她们在走出指定领域后,随后面临的审判和惩罚。”女郎夏洛特的故事既可以唤起读者对她悲剧死亡的同情,也可以警醒人们对她失职的惩罚。这为拉斐尔前派艺术家的艺术创作提供了进一步的动力,他们可以通过个人的艺术作品,来展示自己对女性在社会和家庭地位的看法。

拉斐尔前派的维多利亚女性主题

《女郎夏洛特》与拉斐尔前派描绘的其他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有关,尤其是那些19世纪英国的被动女性角色。这些画作通常描绘的是坐在窗前或凉亭里、陷入沉思的女人,一如罗塞蒂的《圣母的少女时代》(Girlhood of Mary Virgin)。罗塞蒂偏爱“窈窕淑女”的主题,特别强调女性沉思的天性。这些作品,如《简·莫里斯的画像》(A Portrait of Jane Morris)和《红心皇后》(The Queen of Hearts),展示了女性的被动和与世隔绝的美丽。这些画作的背景大多是空白或纯装饰性的背景,将主体从活跃的领域中剥离。罗塞蒂描绘的莉莉丝女士(Lady Lilith)也像女郎夏洛特一样看着镜子,但目的不同。莉莉丝女士被囚禁在她的凉亭里,将她的美丽和力量与自然联系在一起。当她凝视着镜子时,镜子里的她激发了对美丽力量的沉思。女郎夏洛特照镜子只是为了看到外面世界的倒影,而她并未参与其中;镜子里的倒影提醒着她缺乏力量,她的被动和她的禁锢。当莉莉丝女士凝视镜子时,她变得越来越有自我意识,但对夏洛特来说,镜子中的倒影只会让她意识到其他的一切。丁尼生的另一首诗《玛丽安娜》(Mariana),讲述了一个女人等待爱人归来的故事,这首诗重申了女性的孤独感和缺乏性满足的感觉。在马洛里的《亚瑟之死》(Le Morte D’Arthur)和丁尼生的《亚瑟王传奇》(the Arthurian Legends)中,伊莱恩的故事与夏洛特女郎相似,两人都因对朗斯洛特的爱,而死在驶往卡默洛特的船上,唯一的区别在于伊莱恩的版本中加入了一个船夫。除了这些作品所传达的道德信息和对女性的暗示,诸多描画也是为了男性消费而存在。例如,在亨特的“夏洛特”的版本中, “她表演着阿拉伯舞蹈,头发狂野,东方样式的鞋子不经意地扔在一边。她是一个感性女人,是亨特绘画中华丽、奢侈景象的一部分,供男性观众观看和享受。”这种审美的演绎,使得女性成为理想化的典范。

对堕落女人(fallen woman)的描绘也变得特别受欢迎。妓女代表了受商业和工业化影响而变化的城市,她的行为让人联想起维多利亚时代的污染和疾病。“堕落”这个词指的是她们从体面的地位上坠落。拉斐尔前派的艺术家们发现了大量的机会,可以根据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相关问题,创作出说明她们卑微状态的场景。奥古斯都·艾格《过去和现在》(Past and Present)的系列组画,讲述了一个被丈夫抓住的通奸女人的命运。第一个画面是她的丈夫在读一封信,大概是在讲述她的不忠行为,那个女人匍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两个女儿在第一个场景中还很年轻,在第二个场景中则是十几岁的孩子,她们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最后一幅展示着母亲抱着她的私生子,蜷缩在桥下。这个系列恰当地展示了,这个女人未能履行母亲和忠诚妻子的角色所带来的后果:她不仅被赶到街上,她的女儿们也被迫陷入贫困。就像夏洛特一样,她的失职导致了个人的死亡。由于当时英国的社会问题十分普遍,所以才有了这种情况:“一种想要隐退到安全家庭中去的心理需求,在那里,珍贵的精神价值可以得到保护和保存……女人作为家庭的中心,对全家精神健康担负着无法想象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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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霍尔曼·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1827—1910)

艾格在《过去和现在》系列中所表现的情绪,重申了维多利亚社会对那些超越预定角色的女性的看法。亨特在《觉醒的良知》(The Awakening Conscience)中描画了一个被包养女人的忏悔时刻,这是一种更有希望的视角。她从男人的脚下站起来,望着窗外的世界,这是她的救赎。在她的例子中,与夏洛特不同的是,外部世界为她提供了拯救,为她提供了逃离谴责处境的机会。社会不赞成这个女人的行为,因为她没有履行女人的职责。《觉醒的良知》中的女人“注视着户外纯洁的春天(象征救赎),而我们的女士向下看了,又回到她安全的室内,但为时已晚,禁忌的窗户和户外的世界,象征着她的堕落。”这一反转强调了这样一个事实:尽管她们的处境不同,但这两个女人都要遵守维多利亚社会的文化道德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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