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死病为何成为历史进步的支点?

作者: 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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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

没有人为死者流泪、点蜡烛或者守灵,当时死人的事太平常了,正如今天死了一头山羊,谁都不当一回事一样。

大家相互回避,街坊邻居互不照应,即使亲戚之间也不相往来,或者难得探望。瘟疫把大家吓坏了,以致兄弟、姐妹、叔侄甚至夫妻互相都不照顾。最严重而难以置信的是父母尽量不照顾看望儿女,仿佛他们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读过乔万尼·薄伽丘的不朽名著《十日谈》的人,不会忘记这些句子。它们呈现了1348年黑死病给佛罗伦萨带来的巨大伤害——全城9.5万人,5.5万人病死。“行人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倒地而亡;待在家里的人孤独地死去,在尸臭被人闻到前,无人知晓;每天、每小时大批尸体被运到城外;奶牛在城里的大街上乱逛,却见不到人的踪影……”

黑死病造成当时欧洲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人口死亡,而“二战”中欧洲人口战死率为4%,即可想见黑死病给当时人们内心留下多大的阴影。

对黑死病的反思远未终结,恐惧之下,泼污、残暴、歧视、愚昧、自私等均找到了“合法性”。但也正是这些人性中最阴暗的东西叠加在一起,竟转化为人类跨越近代化门槛的“契机”——

黑死病对欧洲的冲击为何这么大

“我宁愿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或至少让我在这一可怕的瘟疫来临之前死去。我们的子孙后代会相信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吗?”这是意大利“人文主义之父”彼得拉克在疫情中发出的哀叹。“1348年让我们孤独无助。”彼得拉克在给友人的信中这样写道,他精神上的情人劳拉也因黑死病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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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萨斯

据估计,2500万人因黑死病丧生,当时欧洲仅8000万人口。据《 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中称:“全城经济活动已经停止,甚至酒店、赌窟也关门大吉,只有少数医务所和药房仍在惊慌失措的城市中开门营业……在那个静寂无人的街道上,这些逃难的富人的车辆马匹就是少见的还有一些生活气息的东西了。整个城市像一座庞大的医院和殡仪馆。”甚至有人说:一个人花一天工夫搜遍全城,若能找到三个鸡蛋,就算是大有福气的了。

15世纪早期,当挪威航海家再次登上格陵兰岛时,在废弃的村庄中看到的,仅仅是野牛。由于大量士兵死于瘟疫,连“英法百年战争”都一度终止。在乡村,则是“大群已经快要变成野生动物的绵羊、山羊、牛以及猪,这些畜牲在田野和大麦地上游荡,它们已然忘却了耕地的生活以及曾经放牧它们的人类声音”。

在欧洲史上,曾多次暴发瘟疫,比如541—542年的“查士丁尼大瘟疫”,造成500万人死亡。一般认为,查士丁尼大瘟疫即鼠疫,它在进化上的意义是:淘汰体质较弱的人,留下免疫力强的人。英国学者德维特研究了黑死病前后的古人遗骸,发现那些患黑死病而活下来的人们拥有更强大的免疫力,人均寿命更长。那么,经查士丁尼大瘟疫筛选后,为什么黑死病仍造成这么多欧洲人死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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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5世纪,欧洲人认为猫、蟾蜍、蜥蜴、狗和老鼠等是女巫的盟友,女巫可以变成猫来攻击无辜的人,由此引发数百年的“虐猫狂欢”,人们殴打猫,焚烧猫,把猫从塔上扔下来……

“人口论”的开创者、英国学者马尔萨斯认为,1300年后,欧洲达到新的人口高峰,传统生产力已无法支撑:“人口呈几何级数增长,而粮食呈代数级数增长,粮食增长不能与人口的增长潜力同步。从长远看,人口数量与供养能力之间必然出现巨大裂痕,导致饥荒以前争夺资源的战争。”在他看来,瘟疫是必然的,它是大自然以自己的方式来应对人口过快增长。

马尔萨斯说对了一半。中世纪欧洲耕、牧不分,属粗放农业。为增加粮食产量、养活更多的人,当时欧洲大面积开荒,于是英国从欧洲森林最茂密地区变成了森林覆盖率最低的国家,而法国的耕地面积一度“比今天还多”。14世纪,欧洲暴发了“虐猫狂欢”,大量的猫被烧死、杀死,老鼠得以横行,鼠疫便随之而来。

马尔萨斯没说对另一半。黑死病与人口增长没有直接关系,因为疫情结束后,欧洲人口并没出现“几何级数增长”,而是继续下降,直到1420年代才稳定下来。

任何一次重大社会事件都有多种原因。除了人口过快增长之外,导致黑死病泛滥的,至少还有两个重要原因。首先,欧洲当时缺乏成熟的文官系统,黑死病疫情给基层官吏队伍造成巨大损失,致管理失控。以疫情间的佛罗伦萨为例,薄伽丘曾力劝彼得拉克当市长,不惜武力威胁,彼得拉克一度同意,但最后还是退出了。当时人们已发现,“此种疾病之强烈传染性实在可怕,当一个人染病死亡,所有在病中见到或探视过患者以及为死者送葬的人,都会迅速步死者之后尘,没有任何防范措施”。佛罗伦萨“拒绝所有染病的人进入”,威尼斯、卢卡、卡塔尼亚和皮斯托亚等多地也发布了封城令,威尼斯还规定:“病人被放在城外特定的地方隔离,并且所有知晓病例的人都需要报告。”无奈当时官僚体系崩溃,意大利地区没能形成整体防疫体系,只能各自为战,许多村庄从此消失。其次,防疫手段落后,多属“精神胜利法”,具体操作上不科学。

教皇这样化解黑死病的社会冲击

当时欧洲处于农奴制阶段,是典型的封闭社会。农民没有自由流动、自由迁徙的权利,只能终生服务于庄园主。为了追求自由,大量人口流入城市,这些城市近似 “城中村”,卫生条件差,易引发瘟疫流行。

封闭社会的最大困境在于,它通过封闭信息、隔断交流、观念灌输等剥夺了人们的自主判断力,大家只能盲从教皇、牧师、上帝、领主等。然而在瘟疫面前,这些精英的表现又实在太糟糕——在英国,20%的牧师逃离岗位,而留下的许多人也不愿给病死者做祷告。牧师们解释不了为什么会暴发黑死病,只好说上帝发怒了,原因是一些女子“不守妇道”,身着奇装异服、频繁参加本来只有男人参加的比武大会……

1348年,出于对黑死病的恐惧,欧洲出现了“鞭笞者运动”。鞭笞本是古代信徒的个人修炼方式,到11世纪时变成集体运动,在黑死病的压力下,变得进一步“精致”:信徒来到当地教堂,忏悔后赤身(仅着遮羞物)围成圆圈,平举双臂,鱼贯而行,形同一列移动的十字架。然后依次倒在地上,再依次站起,前面的人抽打下一个将站起的人,以“从这净化的痛楚中升华,从此远离罪孽”。鞭身者们“或爬着,或躺着,或左侧,或右侧,通过这种方式展示他们自己正在赎的罪”。这些动作均有隐喻意:面朝下躺表示通奸,面朝上意味着谋杀,侧身而躺并伸出三个手指则意味着做伪证……仪式早晚各一次,重要的日子一日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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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伦堡编年史》中绘制的基督教鞭挞派在鞭挞自己,他们相信是人类的罪孽带来了黑死病,因此试图通过鞭挞来进行赎罪,以治愈疾病。

鞭笞者们初期得到了教会的支持,但随着社会影响扩大,更多人加入其中,“教士和领主,骑士和无赖,都成了他们的同伴——甚至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都就此达成了一致,包括市民、学生、流浪汉和农民”。教会的态度陡然逆转,积极配合封建领主严厉打压鞭笞者。学者李化成先生指出,教会意见逆转,隐藏着“大传统”和“小传统”之争。当教廷主导的“大传统”无法应对现实挑战时,不得不放宽对“小传统”的压制,有时甚至主动引诱“小传统”填缝——通过展示后者的愚昧、反智、狂热等,转移人们对“为什么黑死病会流行”“宗教解释靠谱吗”等问题的关注,并吓阻质疑者。然而,当“小传统”威胁了“大传统”的地位时,教廷则从来不会姑息。

随着“鞭笞者运动”被打压,教廷重新攘夺影响力——教皇克莱蒙六世宣布1350年为大赦之年,凡到罗马的基督徒都可免罪。于是,大批基督徒涌向罗马,人数不可胜数。据估计,从圣诞节到复活节的大斋日,到罗马的朝圣者达到了100万~120万人。道路之上,日夜人声鼎沸。

东西方在防疫认识上,正好画了个叉

教皇妙计得售,因当时欧洲医学不发达。疫情暴发时,公共卫生系统最好的意大利的奥维托,也只有一名市政内科医生和一名外科医生,私人医生只有15~20人,他们要为1.2万~1.5万人服务,仅有3家医院。

佩鲁贾大学医学院的名医詹蒂莱为应对黑死病疫情,写了很多“科普文章”,比如《抗疫忠告》,建议人们不能吃鱼、净化空气、保持体力等,而他开的药方竟然是泻药和解毒剂。詹蒂莱不算最离谱的,当时欧洲医生治疗黑死病的方案还有:服用催吐剂、放血、烟熏房间、烧淋巴肿块、在淋巴肿块上放干蛤蟆、用尿洗澡……法国著名外科医生乔利阿克建议,医生可以通过凝视受害者的眼睛来“捕捉疾病”。

相比之下,中国古代医家似更高明。早在秦朝,便立法:“疠者有罪,定杀。”在《云梦秦简》中规定:乡里出现疑似瘟疫,典甲(即乡长)有责任调查、报告,上级会派医生来检查,一旦确诊,立刻采取隔离措施。而《睡虎地出土秦简》中也明确表示:被瘟疫传染的病人要么乖乖去“疠所”(隔离地),要么被投入水中淹死。

据学者杨银权先生钩沉,这种疠所在汉代也存在,汉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邸第”。西晋王朝曾规定,朝臣家中如果有三人以上感染瘟疫,即使本人没病,百日内也不得进宫廷。宋代则有福田院和安济坊,据记载,宋朝时较大的安济坊设有病房11间,并至少配备医生一人,还建立了手历(病历)制度。一直到元末,中国仍高度重视用强制隔离的方法应对瘟疫。明清瘟疫频发,反而很少采用这一办法。杨银权先生认为其原因是:明清时期对疫病产生根源的认识偏差,即主流思潮的“疫病胎毒论”(每个人体内的“胎毒”)或环境因素(“瘴气”),导致了国家层面及社会上隔离治疫的荒废。

上述虽有一定的解释力,却忽略了:古人的“隔离”与“放开”不完全建立在科学认识上,也与权力的偏好有关。明清是皇权最强大的时代,也是皇权最不负责的时代。清军入关后,顺治二年(1645年)曾下令:“凡民间出痘者,即令驱逐城外四十里,所以防传染也。”即 “民间以疹闻,立逐出都城二十里……疹家报司马,即引绳度邻右八十步,绳以内,官吏俱不许入署”。完全牺牲个体。到了清代末期,清廷连这点责任也懒得承担,反而要依靠西方医生、传教士来传播隔离的观念,以致人们误以为这是现代医学的成果。

在古代,东西方对“隔离防疫”的认识形成了一个交叉线:东方从高度重视,逐渐变成不重视;西方从不重视,转向高度重视。问题的关键在于,古代中国有完密的官僚体系。周代已编户齐民,宋代有保甲制度,一直贯彻到清末,人人在册,确保了“隔离防疫”的执行。中世纪欧洲是封建制,农奴归领主所有,国王无法驱使,汲取民间资源的能力不足,倒恰给民众留下空间,遇到困难时只能通过社会博弈来解决。

黑死病带来社会“红利”

黑死病造成大量欧洲人死亡,可出乎意料的是,它却带来三方面的“红利”——

其一,劳动者的工资持续增加,农奴制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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